古汉语复音虚词[(1)]结构模式分析 【正 文】 古代汉语的词以单音节为主,然而就虚词而言,复音虚词(包括虚词性复音结构)在数量[(2)]、使用范围和使用频率上,并不比单音虚词逊色。不少复音虚词经长期演变发展,延用到现代汉语中,成为现代汉语虚词系统中稳固的基石,如“否则”、“未必”、“假使”等。一些虚词的构成模式还突破了实词已有的结构方式,丰富了汉语构词形式。 长期以来,人们对复音实词的构成已有相当的研究,而对虚词构成的研究相对来说显得薄弱;对复音虚词则是更多地着眼于用法的分析,而对其构成形式缺乏足够的探讨。弄清古汉语复音虚词的结构模式,不仅可以弥补汉语词汇学和语法学中对虚词研究之不足,而且有助于现代汉语复音虚词的考源,更重要的是可以发现一些在实词研究中看不到的汉语构词现象,总结其规律,从而丰富汉语词汇理论。本文就此试作探讨。 复音虚词的形成与复音实词的最大区别莫过于对具体语境的依赖性。 换言之,实词中的合成词很少甚至完全可以不依赖具体语境而按照一定的构词方式构成新词。而复音虚词则有许多要依赖于特定的语境、特定的句式或句法结构而形成。这一重要区别的意义在于,对复音虚词的结构模式的分析,必须在大程度上考虑具体语境的因素。事实上正是如此,我们对古汉语复音虚词分析归类时发现,不少虚词孤立地看是谈不上自身的结构类型的,只有在特定的语境中,才谈得上相对的结构模式。因此,古汉语复音虚词的结构模式首先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相对独立构成的;一类是依赖语境形成的。 (一)相对独立构成的 由于可以相对独立构成,而不必依赖具体语境,这一类复音虚词的结构模式与实词有不少相同类型。具体而言,有并列式、修限式、述宾式、介宾式、附着式、重叠式。 (1)并列式 构成并列式复音虚词的语言单位不仅在词性上相同,而且语法意义也相同或相近。它们之间在结构关系上处于平等地位,没有主次轻重之别,也没有主谓、修饰等句法关系。这一类型在复音虚词中所占比重较大。 由代词并列构成的如:孰何、谁何;彼其、夫其;此其、是其等。 由动词并列构成的如:譬如、譬若等。 由副词并列构成的如:乃遂、遂便;愈益、滋益;皆悉、咸悉、咸共;必将、必且等。 由助动词并列构成的如:会当、会须;宜当、宜应、当须等。 由介词并列构成的如:比及、比至、及至、逮至等。 由连词并列构成的如:借使、借令、借如、假使、假设;当使、傥若、当若;如使、如令、设使等。 由于构成复音虚词的语言单位是平等并列的关系,加之结合凝固得还不够紧密,因而存在大量次序颠倒的复音虚词。如:乃遂、遂乃;谁何、何谁;宜当、当宜;乃仅、仅乃;方且、且方;犹尚、尚犹;业已、已业;必将、将必。这些次序颠倒的复音虚词在语法功能上完全相同,不因位置的变换而出现差异。 另外,此类型还有由复音虚词与单音虚词并列构成的多音虚词。如:于是遂、于是乃、于是因、于是便。“于是”本身是表承接的复音虚词,它再与表承接的单音虚词“遂”“乃”等并列构成多音虚词。这种情况虽不多见,但非绝无仅有,其他结构模式中亦时可见到。 (2)修限式 构成此类复音虚词的前后两部分是修饰限定与被修饰限定的关系。又可分为定中式和状中式两类。 a.定中式 定中式复音虚词的两个语言单位之间是定语和中心语的关系,但组成复音虚词后不一定是名词性的。例如: 何物;一日、一旦、一朝;一体;少时、少刻;何所、安所、何许、恶许等。 其中“何所”等有不同用法,这里是“什么地方”义。 b.状中式 状中式复音虚词的两个语言单位之间是状语与中心语的关系。又可分为两种: 副词加动词的:不如、不若、弗如;不意;何如、奚若;何事、安事;何意;唯恐、惟恐;无有、未有;壹似、一似等。 副词(或代词)加助动词的:宁能、岂能;焉能、何能;何足、奚足、安足;宁当、岂当;安可、焉可、何可;岂敢、庸敢;何敢、安敢;不得、勿得;不敢、弗敢、弗能、亡能;不克、未克等。 助动词在句中也是修饰动词的,但它又有相对的独立性,能受副词的修饰,组成状中式复音虚词后,再修饰动词。因此,上面两种复音虚词在句中的语法作用和结构关系是不一样的。 (3)述宾式 述宾式复音虚词由述和宾两部分构成。由于古代汉语中述宾关系存在着两种语序,因而此类复音虚词也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宾前述后;一种是述前宾后。 a.宾前述后 关于宾前述后的语序,国内外汉语言学家都有人论及,认为远古汉语语序为宾前述后,后来才逐步演变为现在这样述前宾后[(3)]。而古汉语中所谓宾语前置,实际是远古汉语语序的残留痕迹。这种观点在同语系的其他语言中可找到佐证。此种语序也影响着古汉语复音虚词的构成。 例如: 何有、奚有;何如、何若、奚如、奚若、胡如、曷若、何似。 由于是远古语序的残留,“宾语前置”在古汉语仅限于有特征或曰有条件的语境中,如否定、疑问。复音虚词的构成亦不例外,大都与“疑问”语境有关。其中“有”、“如”、“若”为述语动词,“何”、“ 奚”、“胡”、“曷”为疑问代词作宾语。“何有”即“有何”,“何如”为“如何”。 b.述前宾后 这种类型是后来汉语的正常语序,所以这种结构模式的复音虚词数量比“宾前述后”的多,且不受特殊或条件语境的制约。 例如: 移时;有间、为间、有顷;要之、总之、统之;无何、无几、亡几;若是、如是、若此、如此、若彼、如彼、若斯等。 其中“移”、“有”、“总”、“若”等是述语动词,“时”、“日”“间”、“是”等是其宾语。 (4)介宾式 汉语中的介词大都由动词虚化而来,许多同时兼有动、介的语法功能。由此,介宾式复音虚词在结构上与述宾式有不少相似之处,其中最突出的相似表现在语序上,即介宾式复音虚词的结构模式也有两种对应形式:一种是前宾后介;一种是前介后宾。 a.前宾后介 与“前宾后述”的复音虚词略有不同的是,前宾后介的复音虚词数量比前介后宾的多,而且其构成虽然也受特殊或条件语境的制约,但似乎条件更为宽泛。 例如: 何当;何为、奚为、胡为、曷为;何以、何用、奚以、胡以;何自、何由、何从、胡自;是以、是用、此以、兹用;孰与、何与;恶乎、乌乎等。 上面“何”、“胡”、“是”、“此”等为代词作宾语;“当”、“为”、“自”、“从”等为介词。其中“是以”等不是否定或疑问语境,而属代词作宾。 b.介前宾后 例如: 以故;以是、以此、以斯、用是、用此、由是;于是、于此、于何;从此等。 此类复音虚词有较强的稳固性,有的沿用到现代汉语,有的更换了构成要素后传了下来。如“于是”、 “从此”至今仍用;“以”、“用”与“因”相同,“以此”、“用此”在现代汉语中演变为“因此”。 (5)附着式 此类复音虚词由一个较虚的语言单位附着在一个较实的语言单位上构成。这个较虚的语言单位是怎样演化并附着的,情况不一而足,有的则不甚清楚。同附着式的实词一样,此类虚词也可分有前附和后附两种。 a.前附式 较实的语言单位前面附上一个较虚的语言单位。例如: 畴昔、谁昔、畴@①(不清);有似等。 “畴”在古汉语中常作疑问代词,但此处无义,为助词。至于“谁昔”,《诗经》郑玄笺云:“谁昔,昔也。”朱熹注云:“谁昔,犹言畴昔也。”“有似”的“有”亦为词头,无义。“有似”即“似”,“好象”义。 b.后附式 较实的语言单位后面附着一个较虚的语言单位。此类型比前附式稍多一些。 例如: 意者、抑者;、至夫、及夫;何等;云尔、云耳;俄尔、俄然;间者、比者;久之;乃者、日者、昔者、往者;少焉;顷之、顷者等。 (6)重叠式 此类型是由两个完全相同的语言单位重叠构成。 例如: 比比;各各;每每;稍稍、浸浸、弥弥;时时;数数;往往;一一;云云等。 这类复音虚词同单个的相比,意思一般要发生变化。如“每”是“每次”、“每逢”义,而“每每”则为“常常”义。有的重叠以后在程度上发生变化,如“稍”为“缓慢”义,而“稍”和“稍稍”相比,后者 “缓慢”的程度上则有所加强。 (二)依赖语境形成的 这类复音虚词实际上都可视为从句中截取某些部分凝固而成,因而对语境有很大的依赖性,其结构模式与实词的结构类型也有很大差异。有的看似可用实词的某种结构类型来分析,但实际上是形同实异。有的离开具体的语言环境,就很难看出其结构,因而必须在一定的句型句类中考察其形成由来,才能弄清其结构形式。由此,对这类复词结构模式的探究也最有价值。其具体类型有连用式、连修式、句子凝固式、截取式。 (1)连用式 如上所述,对语境有着极大依赖性的复音虚词不同于相对独立形成的复音虚词,连用式复音虚词亦如此,它看似两个语音单位并列,实际上只是先后连用的关系。这种类型主要限于语气词。 例如: 乎哉、哉乎、也哉、矣哉、焉哉;焉尔、焉耳;也已、也矣;矣夫、也夫;矣乎;也乎、也与;已矣等。 两个语气词相互之间没有语法结构上的紧密联系,它们各自与全句发生关系。从语法意义上看,它们各自仍表示自己的语气,而语气的重点一般落在最后一个语气词上。正因如此,可以出现三个语气连用构成的复音虚词,如:也乎哉、焉耳矣、也已矣。严格地说,这些复音虚词都不能算虚词,甚至连“结构”也算不上,只是人们习惯上把它们视为虚词而已。所以,古汉语复音虚词中其他各类“结构”经演变发展,到现代汉语有不少凝固为虚词,而此类则一个也没有。 (2)连修式 构成这类复音虚词的语言单位之间好象存在着修饰与被修饰的关系,但仔细分析就会发现并非如此。修饰关系当然存在,不过不是在它们之间,而是它们与句中别的成分先后连续构成修饰关系。这类虚词一般处在状语的位置上,通常由两个副词组成。 例如: 不唯、非唯;非徒、非但、不独;岂特、岂徒、岂但;未必、不必;未尝、未曾、不曾;不复;岂必等。 这类虚词先后与句子成分发生修饰关系,在具体句子中,通过比较可以清楚看到这一点。如: (1)孙膑尝与庞涓俱学兵法。 (《史记·孙子列传》) (2)问其所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 (《孟子·离娄下》) 通过与例(1)比较可知,“尝”修饰“有”,然后“未”修饰“尝有”,或者说“未”否定整个谓语,而非“未”修饰“尝”。不可否认,我们今天无论从语感还是从语音停顿上看,都觉得“未尝”结合得更紧密些,但语法关系却非如此。尽管现在“未尝”早已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虚词了,但我们在这里讨论的却是另一个问题,即它是怎样成为一个复音虚词的。 (3)句子凝固式 此类复音虚词实为一个分句凝固而成的。它们虽可独立为句,但必须与别的句子配合使用,否则会使人感觉句意未完。例如: 不然、不尔、非然;虽然、虽尔;若然、若尔;若是,如此;何也、何哉、何邪、何与、何乎等。 “不然”意为“不这样的话”;“虽然”意为“虽然如此”、“即使这样”;“何也”意为“为什么呢 ”。这些虚词的作用与语境紧密相连,其分析和理解对语境的依赖显而易见。 (4)截取式 从某种意义上说,不少复音虚词都是从句子中截取一些部分组成的,如相对独立的述宾式、介宾式、修限式中的不少虚词,依赖语境的连用式、连修式的不少虚词。然而截取式中这一特点更为突出,尤其从这些虚词形成的探究中便可得知。根据这类虚词中语言单位的结合情况又可分为附前式、附后式、联结式和准陈述式四种。 a.附前式 这类复音虚词由一个较实的语言单位和一个较虚的语言单位组成。它与前面分析的前附式的不同之处在于,附前式对具体语境的依赖性极强,它实际上是一个与句中其他成分有语法关系的语言单位在淡化这种关系之后,向前附着在前面较实的语言单位上,成为一个相当于词尾的构词成分。当然,它与前面分析的后附式也有明显区别,因为后附式的后附成分是本身便相当词尾而不与句中其他成分构成语法关系的虚词。 附前式虚词如: 因而、用而;可而;继而;随而;俄而;既而、已而;得以、可以;足以;赖以;殆乎、几乎、几于;难以、难乎;卒以、终以、终于;在于、在乎;至于、至乎等。 这种虚词大致从以下几类语法结构中截取出来。第一类是“状语·而(以)·中心语”的结构关系,如 “继而”、“因而”、“俄而”、“卒以”、“终以”等。“而(以)”为连接状语与中心语的连词,脱离与中心语的关系后前附于状语。第二类是“状·以·中心语”的结构关系,如“得以”、“可以”、“难以 ”等。“以”本为表凭借、工具的介词,它本来与后面的宾词组成介宾短语修饰中心语,但由于介词宾语的脱落,便前附于状语。第三类是“述语·于(乎)·宾”的语法结构。“于(乎)”是介词,它与后面的宾语组成介宾短语充当补语,后来前附于述语。 b.附后式 这类复音虚词也由一个较虚语言单位与较实语言单位组成。与前附式、后附式的区别同附前式。这类虚词数量甚少。 例如: 而已;则已、即已。 “已”本为动词,为“完结”、“停止”等义,由“而”、“则”、“即”等与前面的动词性成分连接起来。后来“而”等丧失连接作用而向后附于“已”,演变为语气词。 c.联结式 这类复音虚词由两个各有关联作用的连词组成,它们往往在句首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相互之间的结构关系不紧密,而与上下句子的联系密切,实为从句首截取而成。 例如: 而况、又况;而又、而且、亦且、又且;纵令、纵使等。 有人认为它们之间是并列关系,其实不然。并列构成的两个语言单位一般而言可以颠倒语序而不影响表义或语法作用,但上面的虚词要么根本不能调换语序,要么调换后关联意义会改变。它们实际上有点象实词中连述式构词,不同的是它们与句子的联系密不可分。 d.准主谓式 这类复音虚词的“主”由否定性无定代词“莫”充当,“谓”的部分不完整,实为截取主谓之部分构成,故称准主谓式。 例如: 莫如、莫若;莫不、莫非、莫弗。 “莫”可以泛指人或事物,充当主语。“莫”前面如果有先行词,“莫”就指代先行词所代表的人或事物。如果没有先行词,“莫”就泛指。“如”、“若”为谓语动词,“不”、“非”为否定副词,属谓语的一部分。“如”、“不”都不是谓语的全部,故“莫如”、“莫不”为截取部分主谓构成。 以上是复音虚词结构模式的类型分析,关于复音虚词的成因及其规律,将另文探讨。 注: (1)复音虚词是习惯的说法,就其内容而言,实际包括了不少短语乃至惯用句式。本文沿用习惯说法,但分析对象不包括惯用句式。(2)何乐士等《古汉语虚词通释》收虚词639个,楚家安《文言复式虚词》收复式虚词1241条。因此,就数量而言,复音虚词超过单音虚词。(3)参见日本汉学家桥本万太郎《语言地理类型学》、张清常师《上古汉语的SOV语序及定语后置》(载《语言教学与研究》1989年第1期)等论述。 责任编辑 彭又文 字库未存字注释: @①原字(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