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帛书老子校注》音韵求疵* 麦 耘 高明先生《帛书老子校注》(中华书局1996年版)取马王堆帛书《老子》甲、乙本与传世本《老子》对勘,所论不乏卓见,然亦时有失察之处。本文从音韵的角度,讨论若干例子,祈方家见教。 (一) 甲本:其致之也,胃天毋已清将恐□ 乙本:其至也,胃天毋已清将恐莲 王本:其致之,天无以清将恐裂 高先生根据河上公释“致”为“诫”,便直接将此文订正为“其诫之也”(一四页)。所引甲、乙本,亦在“致/至”字后用圆括号注“诫”字(一一页)。是谓“致/至”为“诫”之假借字,但高先生未加以证明。 按:“致/至”是否可训为“诫”,可徐论之,但与“致/至”是否可借为(读为)“诫”,初非一事。上古音“致、至”在质部(it)①,“诫”在之部(?),韵部相去不近;而声纽上“致”知三纽(trj)、“至”章纽(tj),均属舌音,而“诫”为牙音见二纽(kr),如无其他证据,更无法断其相通。若无其他材料为证,当认为“致/至”并非“诫”之假借。 (二) 甲本:道生之,畜之,长之,遂之,亭…… 乙本:道生之,畜之,□□,□之,亭之,毒之,养之,復之 王本: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 高先生云:“甲本假‘遂’字为‘育’”(七二页)。 按:“育”可拟为ljuk ,“遂”可拟为ljots 。“育”羊纽(喻四纽),“遂”中古邪纽,上古邪纽不独立,可归入羊纽②,故二字声纽相通。但“育”觉部,“遂”队部,韵部相远。其实“遂”本身即有生长义③,不必视为假借。 (三) 甲本:百仁之高,台於足下 乙本:百千之高,始於足下 严本:百仞之高,始於足下 高先生云:“甲本假‘仁’字为‘仞’,乙本误写为‘千’”(一三七页)。 按:谓“仞”误写为“千”,未妥。今认为假借。二字均真部,不必论。问题在声纽:“仞”为日纽(nj),是舌音中之鼻音,而“千”为齿音精组之清纽(tsh),似不可相通。但“千”字在上古每与舌鼻音有关系,试言之:甲骨文“千”假“人”字(日纽)为之,而中加一横为别(或系以“一人”之合文专表十百之数)④;甲骨文“年”(泥纽n)字下部从“人”,金文同,又从“千”,篆文同,其“人/千”实为声符;“仁”(日纽)《说文》古文从“千、心”,简帛文字亦往往如此作,“千”亦声符。尚有一旁证:“信”(心三纽sj)金文从“人”,而玺文多从“千”,是亦声符⑤。以上所举“人、年、仁、信”诸字,古韵部相同(真部),而声纽有舌鼻音日、泥纽与精组清、心纽之交叉。此殆上古sn 类型复辅音声母之征,后世失去其中两个成分之一:失去s即成舌鼻音,失去n即为心纽,至于“千”字,则可设想有sn > snh > sth > tsh的演变。总之,“千”与“仞”有语音相通的证据,故应视为假借关系。 (四) 甲本:孰能有馀而有以取奉於天者乎 乙本:夫孰能又余而□□□奉於天者 王本:孰能有馀以奉天下 高先生云:“‘奉’字古为並纽东部字,‘法’字属帮纽叶部,‘帮’、‘並’双声,‘东’、‘叶’旁对转,‘奉’、‘法’古音相同通假,故‘取奉於天’当读作‘取法於天’。”(二○六页) 按:“奉”可拟作brjo?,“法”可拟作prjop 。声纽上当言帮、並旁纽双声。至于韵部方面,东部与叶部韵尾发音部位不同,并不在一般所言对转或旁转范围之内,亦非“旁对转”,更非“古音相同”,如欲证其相通,须有其他极为强有力、无法驳倒的证据支持,否则决难信人。 (五) 甲本:两者同出,异名同胃,玄之有玄,众眇之□ 乙本:两者同出,异名同胃,玄之又玄,众眇之门 王本: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而又玄,众妙之门 高先生指出:“彼此经义虽无原则差异,但句型则有显著不同。”(二二七页)但高先生未判断何本合于古。 按:有两种可能,或传世本有衍,或帛书本有夺。今从韵脚观察,后两句“玄”与“门”相押(真、文合韵),传世本与帛书本同。而其前两句,依传世本,是“玄”字与后面一个“玄”字押。依帛书,则是“出”(物部 ?t)与“胃”(队部 ?ts)合韵。若帛书本系夺佚,而夺佚的结果正好押韵,未免凑巧。故宁愿认为帛书乃原本,后世语音变化,使“出”、“胃/谓”不韵,加之后人可能误解“同谓”之意(甲本“胃”字下有一点,是古人句读符号,可能说明在当时已非人人能解此语),而增字改成今本。 (六) 甲本:(残缺) 乙本:爱民栝国,能毋以知乎 王本:爱民治国,能无知乎 传世本之“治”字,《经典释文》注:“河上本又作‘活’。”马王堆帛书整理小组即读“栝”为“活”⑥。高先生不同意,谓当读为“治”,云:“《广韵》:‘栝,他玷切。’……‘栝’字古音属透纽谈部,‘治’字属定纽之部,‘透’、‘定’古同为舌头,‘之’、‘谈’旁对转也,音同通假。”并举“治”、“贷”相通为旁证,以为同例。(二六六页) 按:读“他玷切”之“栝”字上古音可拟为tham ,“治”可拟为drj? 。谓透、定舌音旁纽双声可通,是。但之、谈两部远隔,并无所谓“旁对转”关系,难于通假,更非音同。而“治”与“贷”(透纽)同为之部字,固可相通,与此远非同例。 更关键之处在于真书之“栝”字有两音,来自两源:“他玷切”之“栝”声纽为舌音,《说文》“炊竈木,从木舌声”(徐铉谓“甛”省声);《广韵》另有“古活切”之“栝”,声纽为牙音见纽,《说文》“檃也,从木声”,亦可隶作“桰”,上古属月部,可拟为kwot 。此“栝”何“栝”,是高先生与帛书整理小组之分歧所在。 古文字“舌”与“”字形实有不同,“舌”上部形作“”,特点是开叉,而“”上部为“氒”,形作“”,特点是上一画右高左低。此两形至汉初犹未相混。传世本《老子》有“恬淡为上”之语,其中“恬”字于帛书甲、乙本均作“銛”(见高书三九○页)。“恬”《广韵》徒兼切,“銛”《广韵》他玷切,属舌音。今审帛书字形,“銛”字所从“舌”之上部正作“”。而“爱民栝国”之“栝”右上部则形如“千”,上一画尽管已拉直,而右高左低,特点依然,认作从“”声更为可信。故此字当依整理小组意见,读牙音之“栝”,而假借为“活”(亦从“”声,匣纽月部Gwot)。高先生之说则不能成立。 (七) 甲本:唯有環官,燕处□□若 乙本: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