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先生 正文
北京师范大学、南开大学周荐教授:邢师永存我心间的几枚温馨剪影
  • 邢师永存我心间的几枚温馨剪影

    文 | 周荐

    我比不少非华师的人幸运,曾有过数十次见到邢福义先生的荣幸,其中六七次到华中师范大学:2002年赴武汉出席国家语委举办的一个会议,期间与马庆株教授一起去拜见邢师,邢师让我们俩分别作了讲座;2005年,应苏宝荣校长之请,一起赴华师就该校博士点工作向邢师汇报;2008年我工作重心南移前,专程到华师向邢师汇报,邢师又要我给大家报告一个题目;2010年,与徐杰兄一起出席华中师范大学国家汉语研究基地项目结项评审会,见到邢师;2012年,赴华师出席“汉语语序问题”国际学术研讨会,多次与邢师见面,向老人家讨教;2016年,专程赴华师看望病愈的邢师,邢师第三次命我给老师、同学们作汇报;2018年在华师举行第十二届全国汉语词汇学学术研讨会,邢师亲临大会开幕式,与会议代表见面。

    每到武汉,除需完成既定的学术任务外,我只有一个心愿:看望邢师;每到华师跟老师们、同学们见面时,我的第一句话几乎都一模一样:我也是邢师的学生。其实,我本没有过在华师读书的经历,但很荣幸的是,1984年,南开的几位老师——邢公畹先生、张清常先生、刘叔新先生、宋玉柱先生等为培养青年助教和研究生,开阔大家的学术视野,特请李临定先生、陆俭明先生、邢福义先生、叶蜚声先生莅临南开集体授课。老师们各个身怀绝技,纷纷拿出看家本领,仿佛是舞台上的折子戏,在短短一个学期的时间里为我们合开了一门极为精彩的课。邢师(当时四位中唯一一位获批为教授)讲授的复句研究,更是彩声不断。他站在讲台上讲得极其投入,我们坐在下面听得如醉如痴。当年的一幕幕如今回想起来,仍觉那是我六十余年生命中最难忘的,也是最有收获的一个学期。就从那一刻起,邢师给予了我令我荣耀一生的师生缘。1984年在南开第一次见邢师后,很快便有了第二次见邢师的机会,那是1986年第四次现代汉语语法讨论会(又称“香山语法会”),我作为列席代表出席,白天听邢师等语法学大家会上发言论辩,午餐和晚餐之后陪邢师等散步,继续聆听他们的宏论——邢师与史存直先生1981年在《中国语文》上进行“暂拟汉语教学语法系统”论战,史先生不知“华萍”即是邢师笔名的趣闻,就是会后邢师讲述给我听的。第三次见邢师,是1993年他应邀来天津出席第七次现代汉语语法讨论会。我去天津站接先生,一别邢师数载,令我受宠若惊的是,邢师竟还清清楚楚记得我的名字!

    邢师关怀我的成长,总是鼓励我把比较满意的论文交给《汉语学报》发表;邢师主持的“全球华语语法研究”的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分出子课题的部分内容来给我做;邢师等主编的《中国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发展报告 1978-2008 语言学》,“现代汉语词汇研究”那一部分也交给我来写;邢师负责的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成果丛书: 语言文学类20 世纪中国语言学丛书,需要有人负责《20世纪中国词汇学》那本书的撰写任务,尽管我时在日本,邢师还是打电话要我来主编;我的《汉语词汇结构论》书稿完成后,战战兢兢地致电邢师,恳请他赐序,邢师没有丝毫犹豫,一口答应下来,并很快寄来了带着殷殷期望的序;邢师母故去后,邢师身体一度不大好,我与徐杰兄多次磋商,要把邢师请来澳门散散心,邢师尽管心绪不佳,但还是答应了,2014年3月莅临澳门,给澳门理工学院、澳门大学都作了讲座……我虽没有出身于桂子山的荣幸,但就亲沐邢师教泽恩惠这一点来说,我比出身于那里的同学们或许并不少。

    我虽1984年就已修过邢师的课,但听到邢师的大名还要早一点,那之前数年我就已屡听宋玉柱先生提起邢师的名字。玉柱师说他80年代初来武汉出席一个研究生培养的会议,邢师培养学生的方法让他大开眼界:让学生在小说中找问题。玉柱师最初跟我说起,是多少带着些将信将疑的口气的,但是很快就变成为欣羡和赞赏,到玉柱师晚年,几乎就是崇拜的了。邢师培养学生,主张“研究植根于泥土,理论生发于事实”。他坚持走自我创新的道路,追求研究中显现学派意识。数十年来,着力于学术“据点”的建立,着力于研究路子、研究方法的探索,重视研究理念的总结与提升。邢师让学生永远站在问号的起跑点上,让学生自己动手发现问题,动手动脑,事半功倍。果然,邢师培养的学生中出现了一大串闪光的名字:李宇明、萧国政、徐杰、蒋平、汪国胜、李向农、吴振国、吴继光、储泽祥、屈哨兵、石锓、黄忠廉……邢师个人的学术创造和贡献,不烦列举;他所培养出来的弟子,如今已有多位成为了中国语言学界的领军人物,甚至是领袖级的人物。中国的综合性大学和师范类院校都有中文系,中文系也都有教汉语、研究汉语的教师。在中国,每年培养出来的教汉语、研究汉语的教师,数量不菲。而像邢师这样,以一己之力培养出众多语言学家的,十分罕见。邢师在学术研究上,是毫无争议的巨擘;在教书育人方面,同样是毋庸置疑的大师。我的学术兴趣主要是词汇学和词典学,我们师生之间的学术兴奋点似乎存在着些微的距离。但学术没有疆界,学科不可自设藩篱,学问是触类旁通的,我的词汇研究、词典研究,很多问题都受到邢师著作的启发,如我的论文《形的正反序与义的顺逆释——对另类复合词的另类思考》就是在邢师的启迪之下完成的。

    母校之外的老师,邢师是我拜望次数最多的一位。只要有一段时间没去武汉,我就特别想找机会,渴望去看望老人家。2012年10月华师学术会议,开幕式前我到会场外恭迎先生。邢师脚步蹒跚慢慢走来,看到我,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周荐,你应该经常来看看啊!”邢师此言一出,顿使我泪湿青衫。2014年5月,2015年5月,邢师虚龄八十、周岁八十,我都问徐杰兄,华师是否举行祝寿活动?我们这些做学生的应该如何表达心意?每次,徐兄脸上似乎都挂着无奈的表情,对我说:先生避寿,不过生日。多年来,我每逢节日都要给老师写信问候,但是明显感到老师回的信愈来愈简短,信也愈来愈少,最后终于在大约两年前再也收不到邢师的回复了。我心里不安,几次写信给国胜、鹏飞二位学兄问起先生身体状况,他们的回复都是“还好”或“还算是比较稳定”之类,我也就稍稍放下心来。今年1月13日武汉大学卢烈红兄猝然病逝的噩耗惊呆了所有人,我给鹏飞兄迭发数信询问邢师身体情况,鹏飞1月26日的回信写到“今天我们可能还要去联系转床位。这两天又有些发烧,这是不太好的信号。这样反复了好久了……”鹏飞的信让我心头一紧,我意识到这恐怕是今生再见老师的唯一机会了,于是立即决定赶往武汉。抢到的高铁票是29日的,30日上午9:45国胜、鹏飞二兄来酒店接我一起去武大附属医院,上16层,到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重症病区(RICU),在一个套房的内间见到了邢师。先生已不复当年的英俊和潇洒,病榻上的邢师骨肉如柴,思维敏捷、语言犀利的语言学家似已完全丧失了思维能力和语言能力。李姐见我们来到,大声呼唤邢师,国胜、鹏飞兄也多次大声告诉邢师“周荐看您来了”,我自己也提高音量告诉邢师,昨天启程前朋友们来信嘱我代向邢师问候,但是我们这些话,邢师似乎都没有太多的反应。我在病榻旁默默陪老师坐了一个小时,10:45才起身随国胜、鹏飞二位离开。我不忍先生的病容留在镜头中,只是将病区的标志牌拍了照,奢望再有机会来时自己还能“寻向所志”找到,然仅仅一周之后,2月6日中午宇明书记突然来信:“据可靠消息,邢福义老师今天上午病逝!”这消息让我心里只有一个字:痛!我一人枯坐北师珠宿舍内,没有吃饭,也没打开电视,晚八时就一头栽到床上,直睡到第二天上午十点半,直到担心我出事特地找到宿舍来的同事卢笑予将我唤醒。醒来后方觉身体不适,到医院才知是肺炎,医生立即让我住院治疗。

    人在医院,邢师的音容笑貌始终浮现在眼前。试着写一首诗表达自己的痛悼之情,却因生病,更因思绪不宁,竟十易其稿不能满意。直到华师那里为邢师举办告别仪式前不久,才算改得稍稍过得去。兹附于此,题曰《哭邢福义师》,以为这篇文字的结束语:


    江汉钟声传讣讯,

    万千学子泪滔滔。

    精雕语法三平面,

    笑谓宏文一羽毛。

    踵武先贤开境界,

    流连汨水赋诗骚。

    低头举首山花路,(注)

    椽笔风流绝代豪。

    (注)邢师自青年时代求学起扎根湖北,报效国家,并成就了他的伟大。华中师范大学有一条著名的格言“抬头是山,路在脚下”就出自邢师之口。

    2023年2月10日晨

    写于澳门镜湖医院病房

    (原载《语言战略研究》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