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先生最后的日子里
——痛悼邢福义先生
在先生最后的几天时间里,虽有心理准备,但当那颗顽强的心脏停止跳动时,我仍然感到了锥心刺骨的伤痛,眼睁睁地看着生命在先生瘦弱的身躯里一点一点地消逝,那种无力和绝望难以言表。我到现在都无法相信,我们敬爱的恩师邢福义先生,真的离我们而去了!桂子山上,再也看不见先生背着双手、眼睛直视前方、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走过桂中路、走过电影场、走过桂树和法桐遮蔽的林荫大道的清瘦的身影。
2月4号,立春日。明天就是元宵节,我计划去看看邢老师。还没等我打电话预约,上午九点左右就接到了照顾邢老师多年的李姐的电话,我心一沉。李姐在电话里泣不成声、语无伦次地诉说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向我袭来。我立刻起身,一边在电话里安慰李姐,让她慢慢说,一边开始换衣服。换好衣服我还是没听明白李姐想说什么,我只好告诉她:李姐,别着急,我马上到!然后挂断电话,快步下楼,开车直奔邢老师家。
原来,邢老师的女儿昭昭早上从医院给李姐打电话,让她在家里找几件邢老师可以穿走的衣服。她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把她认为的三四件好衣服都摊放在床上和木头长椅上,一件一件地介绍是哪个学生送给邢老师的、是哪一年谁谁谁买的。衣服都是好衣服,但是选哪件合适?我们都定不了。我建议把衣服送去给昭昭,由她来定。于是,我们立即赶往医院。
在医院的ICU病房,我见到了阳过的邢先生。邢老师半坐在病床上(鼻饲期间身体必须保持一定的角度,不能平躺),脸上明显地消瘦了许多,薄薄的身躯贴在床的靠背上。1月31日刚从美国赶回来的女儿昭昭守候在床前,紧握着邢老师的手。我摘下口罩,对邢老师说:“邢老师,邢老师,我来看您来了”。昭昭也在旁边说“爸爸,爸爸,向平来看你了!”邢老师慢慢转头看着我,由于戴着氧气管和氧气面罩,只能听到嘴里发出的“嗯,嗯”或者“哦,哦”的声音,但眼睛里有光。我双手握着邢老师的手,他把我的手抓得很紧很紧,我说“邢老师,我们都在,您放心,昭昭也在,您安心养病!”邢老师的手慢慢松弛了一些,我也注意到了邢老师眼神的变化,我相信,邢老师听懂我的话了,只是口不能言而已。
邢老师是去年12月23日因感染新冠导致高烧住进武大附属医院中南医院的,入院时是在神经科。分次服完辉瑞的药以后,阻断了病毒,烧慢慢地降下来了。后来因为肺部感染又开始发烧,医院对邢老师采取了对应的治疗措施,每天都有针,但仍一直低烧。1月27日初六,邢老师转入呼吸科;1月31日开始高烧。在药物治疗后高烧不退的情况下,医院给邢老师用了冰毯。2月5日晚上,我在公公婆婆家陪他们过元宵节,接到昭昭的电话,说邢老师高烧41度,医生给他用了退热栓以后,烧很快就退下来了,退得太快她不放心。我想起去年我妈妈去世前,也是长时间持续发烧,能用的药都用遍了,仍不能退烧,也用过退热栓,最后也是上了冰毯。我告诉她,这种退热栓退热快,但要特别注意补水。果然,两个多小时以后,邢老师开始大量出虚汗。肖敏说,从来没有哪一次出过这么多的汗。后来我们分析,可能正是这次出虚汗,前所未有地消耗了邢老师有限的体力和能量,对于白细胞已经降为零的病人来说,这样的消耗是致命的。
2月6号早上,我去医院给邢老师送鞋。邢老师生前喜欢穿舒服的鞋子散步,昭昭想给邢老师买千层底布鞋。但在周边找了很多家都没有找到,后来终于在汉口赵家条的一家开了几十年的老店子里找到了,我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为避开高峰,我9点左右到达医院门口时仍被堵在了排队进医院的围栏里,堵在里面40多分钟无法动弹。我心急如焚,后来想办法强行从排着的车队中挤出来,把车停到了两个街区以外的汉街地下停车场。在步行赶往医院的路上,我接到昭昭的电话,电话中是非常急促的声音“向平,你在哪里呀,怎么还没到啊,我爸爸不行了!”我开始往医院跑去。
当我满头大汗赶到病房的时候,昭昭已经和医生沟通好,同意邢老师回家,正在联系救护车。回家,是邢老师的心愿!我来到病床边,邢老师明显比昨天更加虚弱,双眼紧闭,氧气面罩随着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监视器上的血氧含量在90上下浮动。我和昭昭守在病床的两边,分别握住邢老师的一只手。突然,从邢老师枕边传来极细小的歌声,我一看是从一部手机里放出来的,问李姐,说里面都是邢老师平时爱听的歌。手机里正在播放《橄榄树》,昭昭说“爸爸,我给你唱歌吧!”病房里歌声响起:“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不知道女儿轻柔的歌声,是否将先生带回了几十年前海南的那个小渔村,是否又看见了那个对着大海发誓的青涩少年:“不闯出点名堂,我绝不回黄流!”如今邢老师已成一代大师,而那个偏远的小渔村邢老师却再也回不去了……
联系的救护车到了,我们需要把邢老师从病床上抬到担架上,坐电梯下楼,然后上停在大楼门口的救护车。邢老师是靠氧气维持生命的,每台救护车上只配有一个氧气袋,枕头大小。这个氧气袋要维持从病房到楼门口救护车上的这段距离,到了救护车上就可以使用车上自带的氧气了。这中间需要拔插两次。一切准备就绪,我们请护士拔掉邢老师身上的管子,换上氧气袋,然后跑向电梯。到楼下因为只顾往前冲,逆行闯进了入口的通道,被一楼的保安呵斥,说我们坏了规矩。我们顾不上解释,一边不停地说对不起,一边推着担架往外冲。救护车的后车厢除了放担架还可以坐3个人,昭昭、李姐还有医院的一个人坐后面,我在副驾驶座负责指路。虽然救护车上有蓝灯闪烁,但医院附近交通拥堵,我真希望能够插上翅膀飞过去。救护车快速往家的方向驶去。昭昭不停地跟邢老师说话,叫爸爸,“爸爸,不要睡觉,我们马上到家了。”大约是经过武大后门凌波门的时候,我听到昭昭大声喊“爸爸,你是最伟大的爸爸!”我一惊,赶忙透过旁边的小窗往后看,只能看到很小的局部。我催促司机师傅,快点再快点!但是,等救护车到达邢老师家楼下时,昭昭说,我爸爸已经走了!是的,当我们经过美丽的东湖边的林荫大道时,我们深爱的邢老师走了!
李姐说,邢老师一生讲究,爱干净,出门前会照照镜子正正衣冠。因新冠入院以后,年过六旬的李姐已经有心无力,女儿肖敏接手成了照顾邢老师的主力。昭昭说,肖敏很能干,往胃管里喂水喂药样样行。肖敏说,刚入院不久(春节前)邢老师还可以和她互动,每当为他擦洗干净以后,他会说“谢谢!”“辛苦!”肖敏说“邢老师,看我这里”,邢老师会回应“好,非常好看”。我想,邢老师心里是明白的。他仍然像生病以前那样,待人谦和,宽容慈爱。李姐说,邢老师从来没有因为什么事情做得不好而责怪她,总是很为她着想。生病以后,即使是在意识不太清楚的时候,他有时也会从抽屉里拿出现金给李姐,感谢她照顾自己。从这些点滴的细节中,可见邢老师为人的宽厚。
听李姐说,邢老师第一次出现生病的征兆大约是在2021年12月,不久汪国胜老师带邢老师去医院做了全面的检查,医生说有小脑萎缩的现象。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邢老师的病情时好时坏。在病情严重的时候,李姐一个人照顾不了就给汪老师打电话,汪老师接到电话总是第一时间赶到邢老师家中,尤其是在半夜,这样的情况不是一次两次。在邢老师住院期间,语言所汪老师、匡鹏飞老师、朱芸老师先后到医院探望。北京师范大学周荐教授也在汪国胜老师的陪伴下到医院看望了先生。白天主要是李姐和李姐的女儿肖敏在医院照顾。晚上在医院照顾过邢老师的除了语言所沈威、王毅两位老师以外,还有杨刚、王杰两位研究生,他们轮流换班,白天回家休息。昭昭回来以后,白天和晚上由她和肖敏守候在邢老师身边,李姐负责送饭。最后两天,李姐的妹妹小五也来医院帮忙。这份情义,我们都会铭记!
昭昭是邢老师最疼爱的女儿,以前我去家里看他的时候,他常常念叨:“昭昭前不久回来了”“昭昭跟我视频了”,脸上满是作为父亲的幸福和骄傲。听李姐说,邢老师生病以后,有时候半夜两三点不睡觉,坐在床边,盯着床边柜子上的一个座钟看,念叨说昭昭会从钟里面走出来。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女儿更是邢老师的强心剂,当监测仪器上的数据产生波动时,女儿在他耳边呼唤“爸爸,爸爸,我是昭昭,昭昭在这儿!”监控上的数据居然可以慢慢恢复正常。神奇吗?是的!对女儿的思念已经深入骨髓,当女儿深情地呼唤他的时候,我相信邢老师可以听见!
很奇怪,在邢老师面前,我没有眼泪,只有微笑,哪怕他看不见。我只是像平时那样跟他说话:“邢老师,我来看您来了!邢老师,别担心,我们都在!”在我眼里,他就是位生命垂危的老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满眼都是对生命的留恋和对子女的牵挂!可是离开医院以后,我的泪水就会像放开的闸门那样肆无忌惮地倾泻而出,在车里,在小面馆儿,在家里,在楼梯上……怎么都止不住!
想到邢老师一生的操劳以及对儿女刻骨的思念,还有生病以后所遭受的精神和病痛折磨,我的心就忍不住一阵一阵地刺痛。先生为中国的语言学事业呕心沥血作出了卓越贡献,他多少次无私地把自己的学术思想和人生感悟和弟子们分享,抚慰了多少初见先生时面对山一样伟大的导师所怀有的那份惶恐和不安,又为多少被博士论文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弟子指明了方向。可是,在先生被病痛折磨的时候,作为学生却无法为先生分担痛苦,这是怎样的无奈和煎熬!
高山仰止,邢老师为我们留下的学术和精神财富,值得我们后人景仰!
敬爱的邢福义先生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永远爱您的学生 向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