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先生指引的道路前进
张邱林
邢福义先生是享誉海内外的著名语言学家。能做邢先生的学生,是我今生最大的荣幸。恩师于2023年2月6日因病不幸逝世,我万分悲痛。我1984年有幸在邢老师指导下完成本科毕业论文。后边又有幸读了邢老师的硕士研究生(1986年9月-1989年6月)、博士研究生(2002年9月-2005年6月)。硕士毕业后一直在邢老师身边工作。老师对我关心爱护,精心指导,谆谆教诲。40年师恩如海。追忆恩师的文章正在准备之中。现在,先把我以前写的一篇评述邢先生治学风格的文章转发在这里,表示对恩师的深切怀念,将沿着老师指引的道路前进、不懈努力!该文题目为《邢福义“讲实据,求实证”的治学风格》,发表在《澳门语言学刊》2010年第2期。
邢福义“讲实据,求实证”的治学风格
张邱林
提 要 邢福义先生具有鲜明的治学风格,概括为“讲实据,求实证”。本文结合邢福义的研究实践,论述他的“讲实据,求实证”的治学风格。从三个方面谈:一、扎实;二、细腻;三、质朴。
关键词 邢福义 治学风格 讲实据 求实证
邢福义先生具有鲜明的治学风格。研究邢氏的治学历程,富有启示意义。邢福义出版了系列论文集:《语法问题探讨集》(湖北教育出版社1986)、《语法问题发掘集》(湖北教育出版社1992)、《语法问题思索集》(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5)、《语法问题追踪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和《语法问题献疑集》(商务印书馆2009)。书名中的“探讨→发掘→思索→追踪→献疑”,存在一种推递性关联,反映出治学路上的战略考量。经过数十年研究实践的不懈追求,邢福义形成了富有个性的研究路数,这就是:基本主张:“研究植根于汉语泥土,理论生发于汉语事实”;基本理论:“小句中枢说”;基本视角:“句管控”;基本方法:“两个三角”(“表—里—值”小三角和“普—方—古”大三角)。邢氏的这套系列论文集,记录下他清晰的治学足迹,反映出他鲜明的治学风格。邢氏的治学风格概括为六个字,就是:讲实据,求实证。
邢福义的治学风格体现在他的整个研究中。在新近出版的两本集子,尤其是《语法问题追踪集》中体现得最为丰满,发挥得淋漓尽致。《追踪集》汇集了邢氏的一系列重要学术成果,其中既有《小句中枢说》、《语法研究中“两个三角”的验证》、《说“句管控”》、《说名词赋格》、《汉语语法结构的兼容性和趋简性》这样的理论方法篇章,更有《“最”义级层的多个体涵量》、《说“V一V”》、《“X里”和“X中”》、《从海南黄流话的“一、二、三”看现代汉语数词系统》、《说“您们”》这样的事实剖析篇章,还有《文品问题三关系》、《从吕先生不讲过头话说起》、《亦师亦友 导字当先》这样的治学为人论述。邢福义在序里说:“这本集子的各个部分,尽管偏重点有所不同,但始终贯穿一个主旨思想,这就是:站在‘小句中枢’的观察基点,按照‘两个三角’的研究思路,多解剖一些语言事实,多解答一些实际问题,多作出一些让读者看得懂、信得过、用得上的解说,努力于多讲实据、多求实证。”
本文结合邢福义先生的研究实践,尤其是《追踪集》,谈谈他“讲实据,求实证”的治学风格。从三个方面谈,这三个方面是:扎实,细腻,质朴。
一 扎实
邢福义的语法研究扎实。
邢福义先生一贯主张“研究植根于汉语泥土,理论生发于汉语事实”。《追踪集》中两次提到吕叔湘写给青年语法学术讨论会的亲笔信。吕先生以“实事求是”作为基本原则,引导学术活动的开展。吕先生说,以研究工作而论,“实事”就是要掌握材料,材料要可靠,并且要尽可能全面;“求是”就是找出规律,不能急于求成,不能灵机一动便“如此这般”得出结论。邢福义曾说过这样一段话:“对于语法研究的深化来说,双脚牢牢地站在事实上面,讲实据,求实证,至关重要。任何人,自己个人脑海中存放的语言信息总是有局限的,讨论某一问题时,不可能方方面面都能想到,林林总总全能顾及,因此,尽可能穷尽地勘查客观语言运用的实际情况,以便准确地揭示规律,这是需要特别突出地关注的话题。”(邢福义《要努力形成自己的学术风貌》,《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2010年第2期)他还说过:“不管是讨论能不能说的问题,还是讨论词类归属、结构性质和历史演变等等方面的问题,都需要以事实为依据,进行令人信服的求证”。(《讲实据 求实证》,《献疑集》431页)
以《说“您们”》来说。文章首先从事实和理论两方面看“您们”。文章说:“一个语法现象能否成立,一看事实上是否有根据,二看理论上能否解释。”文章列举了三个方面的事实证据:第一,在口语中,老北京人证实确有使用,北京市中学教师证实现在的中学生也说。第二,在书面上,著名作家的笔下一再出现。第三,在电视广播的语言媒介上已经运用开来。文章分析了两个方面的理论根据:第一,“您们”的使用,遵循语用需要的价值法则。第二,“您们”的组造,遵循语言形式的类化法则。论文接着从发展的角度看“您们”。在对向熹《简明汉语史》提供的材料进行讨论以后,指出:近代汉语里的语言事实,已经从语表形式、语里意义和语用价值三个角度为现代汉语里“您们”的成立准备了有利的条件,并进行了具体分析。文章然后从方言的角度看“您们”。重点讨论了湖北武汉方言、湖北宜昌方言和湖北蒲圻方言、湖北应城方言里相当于“您”、“您们”的表达形式,从方言里为“您们”的分析结论找到支持。总的说来,论文以普通话里有关事实的分析为基点,在纵轴上联系近代汉语,在横线上联系现代方言,形成了一个对“您们”一词的“普—古—方”的三角观察。三个角度联系起来论证问题,就使论文显得扎实、说服力强。
再以《献疑集》中的《“由于”句的语义偏向辨》来说。文章指出:“由于”句和“因为”句的细微差异,可以在三点上观测到若干印迹。第一,“由于”句具有比“因为”句更强的理据性。第二,“由于”句包含比“因为”句更多的断定性。第三,“由于”句带有比“因为”句更明显的书面论证性。文章对这三点进行了深入的辨察和验证。比如在“第一”点下面,文章说,“由于”句和“因为”句在因果关系的表述上代表不同的推理意念。“因为”引出原因,“因为”句重在交代小前提和结论之间的因与果;“由于”引领理据,“由于”句重在把小前提强调为结果产生的理由。接着从两个角度进行了辨察和验证。A.原因和理由。一方面,凡是一般性的原因,偶然性的原因,不值得因而也不需要强调为理由的原因,都不必用“由于”。这时如果把“因为”改成“由于”则不如原来顺当自然。另一方面,凡是用了“由于”的,都显得凸现了理据。这时如果把“由于”改成“因为”就会显得平淡、一般化。B.因标和果标。一方面,“由于”句通常不用果标,由于不出现果标,强调理据的“由于”小句便显得突出。另一方面,在小句联结中“由于”和“因为”有时同现,这时有助于窥见二者的区别性分工。
吕叔湘先生在给邢福义《语法问题探讨集》的序里就评价道:“能在一般人认为没什么可注意的地方发掘出规律性的东西,并且巧作安排,写成文章,令人信服。”
邢福义的研究深深扎根于汉语事实。他十分重视事实的发掘。他说:“在我们看来,汉语语法事实的发掘起码包括以下四个方面的含义:第一,从众多的事实中发掘出值得研究的事实;第二,从值得研究的事实中发掘出规律性;第三,从所得的规律中发掘出理论问题;第四,从发掘规律和理论的过程中总结出研究思路和研究方法。可以认为,汉语语法事实的发掘是汉语语法研究的根基,甚至可以认为,汉语语法事实的发掘本身就是汉语语法研究。事实发掘的程度,反映研究的深度。”(《追踪集》84—85页)这是邢福义数十年研究的经验总结。总观他的系列论文集,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在以上四个方面的努力轨迹和达到的高度。
在观察语言事实上邢福义确是有心人。他目光敏锐,能一眼一耳朵就捕捉到有用的语言事实。他有天天读小说的习惯,他是在观察语言。因而他的语感丰富、细腻、与时俱进。身为著名语言学家,他却从不凭自己的印象轻易下结论,或仰仗自己的语感随手拟例证。大家都知道,邢福义先生的论文有一个突出特点,就是例证丰富,这些例证都取自实际语言运用,都注明详细出处。他是重视用事实说话。他真是无处不留心,处处皆材料。他对语言运用的观察伴随生活的方方面面。有生活的地方,就有语言运用;有语用的地方,就有他的问题、就有他的材料。他的用例不仅来自文学作品,电视节目、私人信件、街头标语都能成为他的材料来源。下面摘引几例:
(1)第三,在电视广播的语言媒介上,已经运用开来。最有力的证据是:
老师,您们好。(中央电视台《综艺大观》节目)
中央电视台1995年9月10日晚上黄金时间播出《综艺大观》节目112期,这是庆祝教师节的专场。节目里一再出现一个大蛋糕,蛋糕上用长方形框格框出五个红色大字:“老师您们好。”而且,节目主持人还用浑厚的男中音深情地大声把这五个大字念了出来。(《说“您们”》,《追踪集》321页)
(2)有您们这些好朋友的帮助,相信事情能办成。(饶长溶先生给笔者的信,1995年10月12日)(《说“您们”》,《追踪集》321页)
(3)第三,为了适应特定的语用需要,可以有意地利用说法的模糊。看这个例子:
世界金融杂志点评全球金融机构
交通银行被评为中国最佳银行
这两行字,取自笔者住宅附近一家交通银行门口挂着的一条红色大横幅。有两解:第一,被评为最佳银行的有几家,交通银行是其中的一家;第二,只有交通银行是“最佳”,其他银行如中国人民银行、工商银行、建设银行等等都不是。
乍一看到,笔者就推想:最有可能是第一种含义,该银行是利用模糊说法来加大溢美性宣传的信息量;如果是第二种含义,该银行不会放过独自突出的机会一定会写成:“交通银行被评为中国唯一最佳银行。”果不其然,后来听广播,才知道是:“中国人民银行被评为中国第一家最佳银行。”(《“最”义级层的多个体涵量》,《追踪集》127—128页)
诚然,语言研究,就是摆事实,讲道理。事实胜于雄辩。语言事实,就是我们打交道的对象,只有用心去贴近她,才能熟悉她,真正了解她、理解她。邢福义先生是用心来体察语言、感悟语言。
二 细腻
邢福义的语法研究细腻。
邢福义先生的语法论文观察细致入微,分析透辟入里。例如《“X里”和“X中”》。一般以为“X里”和“X中”等同,而该文通过对事实的观察分析,说明二者有同有异,许多时候可以互相替换,许多时候不能或不大能自由地互相替换。论文观察分析发现,有三种意义只适合用“里”,不适合或不怎么适合用“中”;这三种意义是:等同义、指代义、划界义。论文又观察分析发现,有三种意义一般只适合用“中”,不适合或不怎么适合用“里”;这三种意义是:活动义、状态义、无限义。论文的观察层层深入,步步推进。以“状态义”来说,论文指出,X表示某种状态,包含有延展性和可变性,典型的X由AP充当;有的词语是NP,但有状态义,“NP中”在表意上相当于“AP中”。论文对相关现象进一步观察发现:第一,“AP中”反映性状境况,表示“AP境况中”、“AP状态中”之类意思。所用的形容词,或者表示光线色觉,或者表示境况氛围,或者表示心理状态、神志状态等。第二,“AP中”前边,有时能出现介词“在”,形成介词结构“在AP中”,但有时不大能出现介词“在”。“AP中”前边有时也出现“从”,形成介词结构“从AP中”。第三,AP可以带上定语,形成“定心结构+中”的格局。不过,“定心结构+中”通常不大单用,前边一般出现介词“在”或“从”。第四,AP后边有时也可以用“里”,说成“AP里”。不过,“AP里”不用在句首,一般用在句子末尾,而且可以改说成“AP中”。
再如《说“V一V”》。文章第二节是“从句法格局看V一V和VV”。文章说:VV在小句中使用,受到特定的句法格局的规约,有时不大能嵌入“一”,或者倾向于不嵌入“一”。文章具体观察到:第一,“多VV”的格局,倾向于不嵌入“一”。第二,“VO”如果是两个音节,小句中的“VVO”三字格局倾向于不嵌入“一”。第三,VV后边如果带上形容词补语,形成“VVA”的格局,那么,倾向于不嵌入“一”。第四,“VV”如果是双音节的重叠,倾向于不接纳“一”字。第五,在一些特殊格式里,VV排斥“一”,或倾向于不用“一”。一种格式是“VV归VV”,另一种格式是“你VV我,我VV你”。文章第五节是“语值因素”。文章说:考察可知,二者的细微差异主要表现为在说话口气上有着不同的语用价值。文章具体观察到:第一,VV是自由式,而V一V是郑重式。第二,VV和V一V有时前后连用。即在语流中先出现自由式,然后再来一个郑重式。这样使说话具有层次性,收到强调的语用效果。第三,“V一V”有时明显地作为一种具有特殊含义的郑重说法来使用。第四,如果把“VV”和“V一V”、“V一下”放在同一语境中来考察,可以感觉到,“V一V”比“VV”郑重,“V一下”又比“V一V”更郑重。第五,在诗句里,在对仗工整的句子中,VV和V一V的使用往往受到音节的制约,它们往往会被分别配置在前边的两字位和后边的三字位。节拍的需要也是一种语用因素。第六,由于VV表示自由随意,又由于若非郑重的、需要特意强调的场合不会选用“V一V”,因此,VV的使用频率要比V一V高得多。
语法研究包含三个环节:观察事实,描写事实,解释事实。诚然,充分观察、充分描写是充分解释的基础。只有充分观察,才能有充分的了解。“有人说,现代汉语我天天讲,时时用,何必还要费力去观察?对于语法研究工作者来说,这是糊涂话。因为,如果不‘费力’去观察,能够抓到的只是脑子里经常装着的最最一般的现象,想依靠它们来精细地描写语法规律是远远不够的。”(《汉语语法研究的展望》,《追踪集》98页)描写是展示研究成果和显示研究深度的最基本的环节,描写的深浅表明对规律性东西了解的深浅。观察、描写对于解释的重要意义,我们仍愿意不避麻烦再次引用朱德熙先生的那段精辟论述:“有一种流行的说法,语言学的目的不是描写事实,而是解释事实。能解释事实当然很好。可是要解释事实,先得知道有哪些事实需要解释:要是对事实是什么还茫然,那怎么谈得上去解释呢?等而下之,有的理论不但解释不了事实,反而歪曲事实以迁就理论。”(朱德熙《对当前汉语研究的感想和希望》,《汉语学习》1990年第4期)
三 质朴
邢福义的语法研究质朴。
邢福义先生推崇质朴的文风。他爱引用吕叔湘的诗句:“文章写就供人读,何事苦营八阵图?洗尽铅华呈本色,梳装莫问入时无。”(《未晚斋语文漫谈》,语文出版社1992)他的语法论文在表达上具有鲜明的民族风格,升腾着浓郁的泥土气息,深入浅出,清新自然。这里随意摘取几段:
语法结构形式和语法结构含义,如果总是单纯的一对一的关系,自然容易描写,容易说明。然而,汉语的许多语法结构,由于形式的趋简而合一,由于语义的兼容而繁复,于是就造成了错综复杂的局面。研究汉语语法结构,往往可以看到:一般与特殊同现,正规与异常共存,清晰与模糊俱在。(《汉语语法结构的兼容性和趋简性》,《追踪集》82页)
从语义看,典型名词进入这类结构,用的不是本然意义,而是一种临时赋予的“异感”意义。比如“西藏”,本然意义是中国的一个自治区,然而,在说“很西藏”的时候,却或者指跟西藏有关的某种气质,或者指跟西藏有关的某种相貌,或者指跟西藏有关的某种装饰,如此等等,都临时带上了跟形容词意义相通的意义。诚然,这类结构中的名词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名词。(《“很淑女”之类说法语言文化背景的思考》,《追踪集》365页)
采用“准双宾”的说法,其实是想提出,不必在归属问题上花太多的精力去进行争论。不管是看成“双宾”还是看成“定名”,都有各自的理据。观察问题有不同的角度,从甲角度看,会认为是A,从乙角度看,会认为是B。正如存现句句首的处所词,是主语还是状语,再争下去,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关键是,要弄清楚语言事实的语法面貌。(《归总性数量框架与双宾语》,《献疑集》167—168页)
所谓“主语规约”,是说:作为起词的主语,管控着后续语句的配置。表述者针对表述主脑进行叙写,形成顺势而下的语流。在这种情况下,表述者不再关心被字句表意上的如意不如意。(《承赐型“被”字句》,《献疑集》240页)
语法研究,在一般人看来,是抽象、枯燥的。特别是语法意义,往往微妙纠结,从可以“意会”到准确“言传”,往往费神。要是再表达得平易自然、让普通读者都好懂,就更不容易了。诚然,“深入浅出”代表一种治学境界,非有透彻的领悟,难以做到。然而,不管怎么说,质朴的文风是应该大力倡导、努力追求的。
(通讯地址:430079 武汉 华中师范大学语言与语言教育研究中心/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
(原载《澳门语言学刊》2010年第2期,略有修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