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的恩师邢福义先生
2023年2月6日下午1时许,同门师弟宋晖建了一个“邢门弟子”微信群,将我拉入其中。我正感诧异,李宇明老师的一行文字“恩师西行,无比悲痛!”跳了出来。看到这一行字,我如遭雷击,半天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我不敢相信,也不愿意去相信这是真的。怎么会呢?1个月前新冠病毒肆虐时,因为担心邢老师,我曾微信询问语言所匡老师邢老师情况。匡老师说,邢老师上周有些发烧,但现在病情已趋稳定,不日可望出院。听到这个好消息,我暗暗放下心来,期待着春暖花开时再去拜望他。谁知现在等到的竟是这样一个噩耗!
望着手机屏幕上各位邢门弟子悲忆恩师的文字和照片,我泪水涟涟,心里如锥之痛。记得上一次去老师家里,是去年十一后。那时候,老师虽然受病痛折磨,记忆力有所衰退,但是到家里时,他还是和往常一样,亲自在门口开门,迎接我们。他清楚地认得我和爱人,拉着我们的手,和我们叙着家常。临别时,又亲自把我们送到门口。在我的心里,虽然感觉老师在一天天变老,但是又感觉他一点也没有变,他的精神、笑容、待人接物的风度一如既往,所以从没想着这就是诀别。岁月无情,病魔无情,恩师和我从此天人永隔,悲哉戚哉!
6日晚7时许,恩师的讣告由学校正式发出了。讣告上恩师仪态儒雅,笑容灿烂,似乎从不曾离开我们,然而那黑漆漆冷冰冰的文字却让我不得不相信我真的永远失去了最挚爱的老师。我强忍着泪水,在微信朋友圈转发了这则讣告,想让我的同窗、我们每一个曾受到老师恩泽的邢门弟子们回家,送老师最后一程。
7日下午,我的同学们——99级语言学系本科生、03级语言学硕士生、06级语言学博士生,只要能赶来的,都赶到了学校。大家怀着悲泣的心情,为老师献上了鲜花和花圈。每一个人都在心中默念,邢老师,您安息吧!您虽然离开了我们,但却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下面就是我心中的恩师邢福义先生的样子。
一 春风化雨,泽被众“生”
1999年3月,恩师邢福义先生创办了全国第一个汉语语言学系。9月,我们首届29名来自全国各地的学生到校报到(其中男生12人,女生17人)。刚入大学校园,我们大多懵懂无知,弄不清所学专业“汉语言”和隔壁“汉语言文学”的区别,也不了解当时已是学界泰斗级人物的邢老师,只是从中文系高年级师兄师姐那里听说邢老师和北大陆俭明老师并称“南邢北陆”。他们俩听起来就像是金庸武侠小说中的“南帝北丐”一样,武功深不可测,却又神龙见首不见尾。
然而,不久之后我们就见到了传说中的恩师邢福义先生。那是入校之后的第一个开学典礼,辅导员通知我们全班同学汇聚在语言学系小会议室。那时候互联网还不发达,大家之前都没见过邢老师。在等邢老师出现的过程中,个个心怀忐忑,幻想着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者应该是什么样子,会不会不苟言笑,会不会很严厉,会不会很古板……?不过,当他踏入会议室的那一刻起,我们紧张忐忑的心就放了下来,因为他的脸上一直挂着灿烂的笑,望着我们的眼神带着慈爱,带着关切,让人如沐春风。或许就是他这种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人格魅力,感染了我们这些原本怀揣文学梦想的青年,让大家对汉语言专业产生了兴趣。在这次开学典礼上,邢老师讲了很多,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宣读了时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许嘉璐先生致语言学系成立的贺词,勉励我们好好学习,将来语言学大有可为。典礼结束时,邢老师还赠送我们每人一本《邢福义自选集》,这是我读到的第一本语言学著作。此后,邢老师又多次赠送给我们他出版的著作,《语法问题发掘集》、《汉语语法学》、《汉语复句研究》、《小句中枢说》等等,正是这些著作开启了我们的语言学学习之路。入学后的第一个中秋节之夜,在现在的“博雅广场”上,我们全班同学坐拢成一圈,收到了邢老师为我们每个人准备的一个月饼。那一晚,大家载歌载舞,真切地感受到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对我们的疼爱。
邢老师不仅疼爱我们,更重视对我们第一届学生的培养。他让系里给我们配备了顶级师资阵容,周光庆老师、汪国胜老师、李向农老师、吴振国老师……他甚至还特邀了已年过七旬的朱建颂老师给我们上方言学和语音学。不仅如此,邢老师还邀请湖北大学文学院卢卓群教授给我们讲授“辞书学习和编纂实践”和“汉语小论文写作”两门课程。卢老师和邢老师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彼时已年届六十(我们当时都觉得他是四十多),每次都坐着公交车风尘仆仆地赶来给我们上课。卢老师说,只要是邢老师的召唤,他都义不容辞。在卢老师的引导下,大一下学期全班已有26人至少写出了一篇中短篇论文。2001年6月,卢老师将99级和2000级两个年级的小论文分别结集印刷,99级的叫《汉语获奖论文集》,2000级的叫《汉语代词小论文选》。我的书架上至今还珍藏着这两本小册子。可以说,如果没有邢老师的提前规划,没有卢老师的悉心指导,我们不会萌生写作汉语小论文的想法,发表语言学论文处女作的时间也将大大滞后。
大一暑假,邢老师又把开门弟子蒋平老师从香港中文大学招回来,让我们一边跟随蒋老师学习音系学课程,一边给蒋老师“打工”——建设语料库。不过我们每个“打工人”都很高兴,因为我们一学到了音系学知识,二练习了计算机使用,三近距离接触到了语料库建设,四每个人都掘到了一大桶金——千元左右的报酬,这已解决了我们这些贫穷学子一学期的生活费了。有多少老师能为学生考虑这么多这么细致呢?
大四的时候,我们每个人又收到了邢老师赠送的特殊礼物——他亲笔签名的考研推荐信。邢老师和我们一一座谈,鼓励我们积极备考,进一步深造。后来我的同学,有的考上了北大、北师大、北语,有的考上了武大、上师大……。我因为当时学习比较踏实,成绩也还不错,得以保送在华师继续学习,因此跟邢老师结下了更近的师徒之缘。
二 爱生如子,宽容大度
保送读研究生后,我跟随刚从湖南师大调回华师的储泽祥教授学习。储老师年富力强,学思敏捷,语言研究硕果累累,是我十分仰慕的青年语言学家。能够到他的门下学习,我感到十分庆幸。后来,和储老师熟识一些后,他告诉我,我能到他门下学习,是邢老师推荐的。
谁曾想,邢老师这么用心良苦,他竟已早早地帮我这个还未入室的弟子拜了师,做了学习规划。
硕士毕业之际,面临着去哪里读博的抉择。一方面我已在华师学习了七年,很想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另一方面又割舍不下邢老师的知遇和栽培之恩,怕老师会怪责我。为此,我纠结了许久,储老师建议我向邢老师汇报一下。当我忐忑不安地拨通邢老师的电话时,他不仅没有责怪,还十分赞成,于是那年我同时报考了北大和华师的语言学博士。遗憾的是我虽然通过了北大的初试,但是却在复试中落选了。幸运的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华师的博士我考上了。邢老师接纳了我,让我正式成为他的弟子。或许这就是冥冥中的缘分,让我能在此后的十余年里一直跟着老师学习。
博二下学期的一天,我的室友突然告诉我,他取得了澳大利亚一所大学的邀请信,准备申请联合培养博士项目,出国留学一年,让我也试一试。我心有所动,却苦恼并不认识任何国外的语言学家,要在短期内写邮件拿到邀请信,似乎比登天还难。我试着给邢老师发了邮件,告诉了他我的想法。很快邢老师就回了邮件,他说做研究也需要有国际视野,非常乐意推荐我去美国夏威夷大学李英哲教授那里学习。不过,他提醒我,马上就是博士三年级了,需把重点放在博士论文写作上。在邢老师的推荐下,李英哲老师给我发来了邀请信,而有了这封珍贵的邀请信,我也顺利地在博士三年级伊始到达夏威夷大学,学习认知语言学和二语习得的一些理论知识。
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恩师邢福义先生一直在背后默默地支持着我,他对我的爱护,对我的包容,对我的栽培,实在是不亚于父母之爱子。
三 求真务实,勤勉创新
和恩师邢先生的第一次单独见面,是在我上大二时的某个晚饭后。语言学系办公室的罗老师通知我说,邢老师想和我谈谈。我陪着邢老师沿着桂北路、桂中路散步,边走边聊天。邢老师很慈祥,但是单独面对他,我还是紧张不安。他讲了很多做学问的道理,我没有记全,但是有两句话我记得很清楚,那就是做研究要“把事实弄清楚”“不要浮躁”。后来博览了邢老师的著作后,才知道他当时跟我讲的是《汉语语法研究之走向成熟》中的一段话。原话是“汉语语法研究现今面临的问题是‘二求’和‘二怕’。所谓‘二求’,一是创建理论和方法,一是把事实弄清楚。……所谓‘二怕’,一是怕保守,二是怕浮躁。‘否定—超越—再否定—再超越’,这才是学术发展的正常公式。任何一个严肃的学者都总是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路,一步一个脚印地爬山,用走路和爬山的记录来证明自己。”由此可见,在我刚刚踏上语言学学习之路时,邢老师就教导我要“求真务实,勤勉创新”。
邢老师指导研究生有一句名言,“研究生研究生,自己研究自己升。”读博期间,有一次我发邮件请教他一个具体问题。他给我回复说:“自己走路。你应该学会自己教自己。建议你抓住这个问题,把钻研心得写成文章,然后放起来,过一段时间以后拿出来找找问题改一改,不要忙于发表。如此反复地做,必能进步。”邢老师当时年事已高,不能再像年轻时一样深入细致地回答我的问题了,但是他的话中还是着意强调了做学问不要浮躁,要刻苦钻研,把事实弄清楚,如此这般,才有创新。
2015年,我计划将博士论文出版,恳请邢老师为我的论文作序。邢老师欣然同意。他在序的最后向我提出了殷殷期望。他说,“我希望,毕吉教研兼顾,互促共进,教学中坚持不懈地把发现的问题记录下来,每个学期挑选出其中的一两个问题来‘小题大做’,写出让同行和外国留学生都‘看得懂,信得过,用得上’的文章。”
如今再读这段文字,我心里愧疚万分。恩师啊,请您原谅弟子,您苦心孤诣地培养我,我终是辜负了您的期望。
明天,是最后和您告别的日子。虽然今后我们在桂子山上再也看不到您独自思索的背影,但您的伟岸身影已刻在我们心中,您的学术精神也必将由邢门弟子们一代一代地传承和发扬下去。
安息吧,恩师!
弟子 周毕吉 泣拜
2023年2月9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