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福义先生教我的“笨功夫”
石毓智
(2023年2月8日星期三)
向语言学习语言学,这是邢先生留给我们的最宝贵学术财富。
前几年我回国时,特意从国外买了一瓶上好的法国葡萄酒,去看望邢先生。邢先生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毓智,你回华师来工作吧,这里的待遇也许赶不上国外,但是肯定不会让你受气。”邢老师一直是把我当作自己弟子看待的。
我于1986年就认识邢先生了。那年暑假后开学,我刚到华中理工大学报到没几天,就迫不及待地打听到了邢先生的住址,辗转找到邢先生在“华中村”的家。邢先生的家离黄鹤楼不远,是一个老式的低层建筑,用木头和青砖建造的,别具一格,林木葱郁,没有一点城市的喧嚣,给人一种“大隐隐于市”的感觉。邢先生是我平生第一次拜访的大家,心里蹦蹦直跳,但是邢先生的和蔼可亲一下子让我放松下来了。邢先生给我泡了一杯绿茶,中间时不时给我加水,坐在门前的一颗大樟树下,一直谈了很久很久。当时谈了什么内容,现在完全记不得了,只见邢先生坐的椅子上放着几本杂志,有《人民文学》《小说月报》等,上面有不少红色笔的标注。离开时,邢先生一直把我送到附近的公共汽车站。
有了与邢先生这次美好经历,我就少了对学问大家的畏惧心理,后来每到一方,必拜那里的名家大贤。这成了我的习惯爱好,从中受益良多。
我在大三时立志做汉语语言学研究,就开始看邢先生的文章,他发表的每篇文章必读。那时邢先生与陆俭明和李临定先生一起,被誉为是汉语言学界的“三驾马车”,他们是《中国语文》上发表论文最多的三位中年学者。读邢先生的文章,除了其睿智超群与逻辑缜密外,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邢先生文章的例句,句句都有出处,都是来自文学作品。我当时就在想,邢先生写一篇文章要花多少功夫呀!这种功夫蕴含着一个做学问的大道理:向现实语言学习语言学。
邢先生这种治汉语语言学的方式,我耳濡目染,深深地影响了我的治学道路。那时邢先生还是湖北省语言学会会长,每年的会议我都参加。迄今还记忆犹新的是,邢先生讲他如何穷尽搜集《红楼梦》的重叠而发现规律。此文最后发在《中国语文》上。要知道,那时一切都是靠手工,文学作品要一句不落认真阅读,例句要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抄在卡片上,然后从例句中概括出规律,最后才能写出一篇文章。
我的硕士论文就是采用邢先生教给我的这种研究方法。在华工读书时,留给我印象最深刻的事就是在炎热的夏天,自己找个安静的树荫下,坐在土地上,看着曹禺的《雷雨》、老舍的《骆驼祥子》等,发现有趣的例子就抄下来。我的硕士论文《肯定和否定的对称与不对称》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写出来的,1992年在台北学生书局出版,2001年又出了修订本。
后来我到美国求学,在生死关头,也是用邢先生教给我的这种笨办法活过来的。1996年,我在加州大学圣地亚哥读书遇到危机,李讷老师伸出了救命之手,让我暂时在他刚申请到的“汉语历史句法形态学”项目做点事过度一下,然后再申请来年的大学继续读书。李老师只是想救助一个落难的后生,原本没有打算我给他的项目做什么研究。第一天我来到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大学报到,李老师把我带进他的研究办公室,那里有两排书架,摆放着从《诗经》到《红楼梦》各个时代的代表作品,对我说道:“把这里当作你的家!”我此前没有做过任何汉语史的研究,看着书架上的那些书,茫茫然不知从何做起。我就开始用邢先生教给我的本领,一本书一本书看,一张卡片一张卡片抄,不到几周我就有了自己的发现。这件事完全改变了我的命运,详见另一篇文章。邢福义先生这种研究方法在我历史语言学研究上大大派上了用场,研究成果先是我和李讷老师合写的《汉语语法化的历程》(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最近的则是剑桥大学出版社的The Evolution of Chinese Grammar(2023),在汉语史领域,我先后有6本专著出版,用的都是邢先生教给我的本领。
现在,我对邢先生教给我的笨功夫又加以改进,就是直接听日常对话的素材,记录有价值的例子。最近写成的《当代汉语口语分裂句的语用功能》,就是基于小品、相声、电视剧的真实话语语料而写成的,已经被北大《语言学论丛》初审通过,相信不久就会与读者见面。
邢先生的这种“笨功夫”,是做好语言学的看家本领。没有这种长期的硬功夫,就培养不出对语言的感觉,难以做出有价值的研究。没有这种对语言的全面系统的深入调查,对国外的各种语言学理论就会人云亦云,往往会把时髦的理论方法变成汉语研究中的乱力怪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