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新冠疫情已经过去,没想到传来这个让人悲痛的消息,我敬仰的邢先生离去了。
“抬头是山,路在脚下”,先生在我心中就是一座大山,既威严又难以企及。在先生面前,我总是紧张而惶恐的,但其实先生对我是非常、非常宽厚的。
我之所以在先生面前紧张而惶恐,大半是因为先生的不怒自威和学问的高山仰止,少半是源于自己深深的愧疚。
读大学时,也许是因为老师一句不经意的表扬,引发了我对现代汉语语法的兴趣。于是,我就浮光掠影地看了一些专业文献。年龄越长,越能看清楚自己当年的浅薄:那时候的自己,并没想着要从这些文献中学习些什么,而仅仅是以看过、知道一些术语为虚荣,其实根本没看懂,也不可能看懂。糟糕的是,我竟然给先生去了一封信,商榷先生《南味“好”字句》中的一些内容。我早已忘记自己在信中都写了些什么,但以自己的年少轻狂,我肯定做错了。这件事我一直无颜面对,也从未说起。
如愿考取华中师范大学硕士生后,刚入学时,见到先生我还有些忐忑,十分担心先生会提到这件事,可一切如常,似乎什么也没发生。那时的我,真的松了一口气,踏踏实实地度过了三年。
面临考博了,虽然做了比较充分的准备,可还是心里没底。当年,我们都无比期望先生能为自己写一份专家推荐信。先生的专家推荐信,就是一颗定心丸!可先生要求十分严格,专家推荐信不是随意就写的。后来,我的硕士导师李宇明老师出面,以我报考的是最高研究机构中国社科院为由,请先生为我写一封专家推荐信,助我一臂之力。我怀着激动和无比感激的心情到华师语言所的办公室面见先生,请先生为我写专家推荐信。
见到先生,由于不能忘记自己曾经的莽撞,我是紧张的。我拿出自己事先准备好的请先生用的钢笔,告诉先生这支钢笔我打算考试时用。先生听了,笑了,我也笑了。推荐信写完后,我正欲向先生告辞。先生宽厚地微笑着说:那封《南味“好”字句》的信是你写的吧?听到这句话,犹如脑袋上一声炸雷,我无比尴尬。先生看我这样,也就不说什么了,仍是宽厚地微笑着,示意我可以离去,我就溜之大吉了。
博士毕业后,我跟随先生做博士后,并选择以复句为题。期间因为生育小孩,也并未好好地完成博士后出站报告。先生从未说过我什么。从博士后一直到今天,我都在先生毕生耕耘的复句研究中寻找学术的灵感和启迪,每当感到思维枯竭的时候,我会重新捧起先生的《汉语复句研究》,再仔细看看先生说了什么。先生用毕生的学术心血养育和滋润了我们。
参加工作后,我多次求助于先生,先生都给了我巨大的支持。回想往事,我真的从未为先生做过些什么,哪怕是很小的一件事,而是一直在索取、在获得。
多少年来,每每回首过往,我都感慨于自己年少时的无知与浅薄,也越来越感怀于先生博大的胸怀!
几年前,我再次学习李宇明老师的专著《儿童语言的发展》,再次读到先生为该著撰写的序言。人生阅历让我对文字的理解增添了几分深意。我尤为惊诧的是,先生对我的导师竟然如此严厉:
事物总有两面性。需要特别郑重地提醒两点:第一,在处于顺境的时候,不要忘了过去曾经有过逆境,更要想到将来可能还会遇到更大的逆境;在走上了平路之后,不要忘了过去曾经走过崎岖路径,更要想到今后可能还会碰到更大的坎坷。第二,在听到坏话的时候,不要以为自己就是那么坏,坏得一文不值;尤其是,在听到好话的时候,不要以为自己就是那么好,好得完美无缺。总之,什么时候都要保持清醒的头脑,什么时候都要有分寸地对自己进行科学的分析和评价。儿童语言研究,在我国毕竟起步较晚,起点较低,目前还比较容易搞出成绩。如果脑子发热,现在就自鸣得意起来,这就等于自己给自己的学术生命打上句号了。
这么严厉的序言,我从未见过;先生对我的导师如此严厉,我难以置信。可是想一想,一切又都是对的。
先生对我,真的是太宽厚了。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李晋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