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先生 正文
中国社会科学院张振兴研究员:我所认识的邢福义教授
  • 早在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我就通过书面见识过邢福义教授,在《中国语文》上读过他的文章。但真正的见面相谈,向他求教,却是后来的事情。1995年初春,天气还有点冷,我到武汉筹备全国汉语方言学会第八届年会,就住在华中师范大学的招待所里。一天上午,邢福义教授特意来看我,这是我跟他的第一次见面。那次晤谈,没有议题,但都说的是学术问题。他说到语法研究中存在的问题和难点,特别说到汉语方言研究最近几年成绩很大,语法研究应该利用方言研究的成果。这一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不专门研究语法,对语法现象的悟性也很差,但很愿意阅读一些名家的论著,以充实自己的学识。这次见面以后,我对邢福义教授顿生仰慕之感。于是断断续续又把他在《中国语文》发表过的文章,再拿来仔细拜读。例如《论定名结构充当分句》(1979),《“但”类词和“无论p,都q”的句式》(1984),《前加特定形式词的“一X,就Y”句式》(1987)等。我发现他的语法研究文章风格,跟我非常尊敬的吕叔湘先生的写作很相似,讲究事实和材料,行文心平气和,好读,好懂。文章写到这种地步,没有一定学术修养和学术功力的人是做不到的。后来,承邢福义教授垂爱,相赠大著《汉语语法学》(1996)和《汉语复句研究》(2001),还有其他的几本著作。拜读之后,不禁让我十分敬服。当然,这时邢福义教授已经被学界公认为是“现代汉语语法研究八大家”之一了。我想,邢福义教授是当之无愧的。

    只看题目,会以为《汉语语法学》是一本写语法史的专书,或是一本写语法理论的专书。其实错了,这是一本以分析汉语语言事实为主要目的的汉语语法著作。这本书篇幅和分量很大,也很重要。它是能够全面的体现邢福义教授在汉语语法学研究里所有的思想的。其意义在于:第一,总结了邢福义教授在汉语语法学的整体思想,这个整体思想就是他经常说到的“小句中枢”的思想,“句管控”的思想,以及“两个三角”(“普—方—古”大三角和“表—里—值”小三角)的研究方法;第二,总结了到目前为止汉语语法学研究的一些最重要成就;第三,开启了汉语语法研究新的道路和新的方向。所以这本书是邢福义教授最重要的著作之一。还应该特别强调的是,这本书是中国语法学现阶段研究里,达到最高水平的的一本著作。

    复句是邢福义教授研究的重点领域。《汉语复句研究》是他关于汉语复句思想的全面阐述与发挥。本书从广义的因果、广义的并列、广义的转折三个角度,讨论了与之相关联的各种句式,在这个基础上,提出了复句格式对复句语义关系中的“虚与实”、“顺与逆”的反制约规则。同时讨论了分句的各种句式类型,以及一些特殊句式在复句中的特殊性质。本书语言事实、语言材料十分丰富,分析与讨论均有独到视角。开阔的视野,深刻的理论阐释,可以看出邢福义教授在语言研究,特别是在语法研究领域,是站在制高点上面的。他在此前后提出来的具有创新意义的“小句中枢说”和“句管控”理论,在《汉语复句研究》里得到了全面的发挥。

    邢福义教授也十分关注汉语方言研究的情况,他非常尊崇李荣先生的文风和学风,一直就认为汉语方言调查研究所取得的成就,跟李荣先生的倡导和带领有密切的关系。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李荣先生领导编纂《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分卷本和综合本),《方言》杂志更加广开言路,除了发表方言研究的论文以外,也大量发表跟方言研究相关的其他语言研究论文。于是邢福义教授很快就成为《方言》的主要作者之一。从1995年开始,本世纪初年的将近十年时间里,他先后在《方言》发表了一系列的重要论文,例如:

    《从海南黄流话的“一、二、三”看现代汉语数词系统》(1995)

    《说“您们”》(1996)

    《说“兄弟”和“弟兄”》(1999)

    《小句中枢说的方言实证》(2000)

    《说“句管控”》(2001)

    《“起去”的普方古检视》(2002)

    《“起去”的语法化与相关问题》(2003)

    一看题目就知道,这些论文主要都是研究语法的,但视角主要是从方言事实出发的。以大量的方言事实,有力地论证了“小句中枢说”、“句管控”、“普方古”等重要语法研究理论和语法研究方法。这些理论和方法是邢福义教授学术思想的核心和精华,已经被汉语的大量事实证明是行之有效的。比如说有一篇很重要的文章,是1996年发表的《说“您们”》。我们都知道现代汉语说“您”,是表示对对方的尊称,是单数的,如果说对你们几个人都表示一种尊称,能不能说“您们”,就是“您”后面加上一个“们”,能不能成为复数,这个是有争议的。邢福义教授就利用了方言的材料,包括利用当时已经发表和公开发布的一些方言材料,专门写了这么一篇文章来讨论。1999年,《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分卷本出齐,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盛大的发布会,邢福义教授是少数受邀的最主要语言学家之一。他在会上作了重点发言,盛赞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的功绩。同年他就在《方言》杂志发表了上列的《说“兄弟”和“弟兄”》一文。这是最早利用方言大词典所提供的语言事实,进行汉语研究的一篇论文。我们都知道在汉语里面,“兄弟”有时候是包括哥哥跟弟弟,但有时是包括哥哥不包括弟弟的。他就利用我们《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的很多材料,发现42种方言词典里面,只有27种说到了“兄弟”或者“弟兄”,还有15种没有说“兄弟”和“弟兄”。这27种方言说到“兄弟”跟“弟兄”,但有的是包括哥哥跟弟弟,有的“兄弟”、“弟兄”是不包括弟弟,只指哥哥。为什么会这样,他从文化上来解释,所以这个文章说得非常深刻。到了2002年,邢福义教授发表了《“起去”的普方古检视》,这也是非常重要的文章。因为很多现代汉语的语法著作里,只说到“上来”有“上去”、“下来”有“下去”、“进来”有“进去”、“出来”有“出去”,那么“起来”有没有“起去”?有的语法书说有“起来”,没有“起去”,基本大部分语法书都是这么说的。这篇文章就是从普通话本身,比如《三里湾》、《红旗谱》、《红楼梦》、《近代汉语通用语》,这些很多都是用普通话写的,里面有“起去”的例子,可以说“起来”也可以说“起去”。方言里面那就更多了,就是引用已经出版的《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的材料。从古代的文献里面也发现了很多“起去”,有几十个例子,证明我们汉语是可以说“起来”也可以说“起去”。能反驳吗?反驳不了。每篇论文都引证大量方言事实,逻辑严密,结论无懈可击。

    《方言》能够刊发邢福义教授的论文,是杂志的荣幸。这段时间里,我正担任《方言》的主编。以我对邢福义教授的为人和学问的了解,我对他的来稿采取了“免检”的做法,并在可能的情况下亲自担任编辑的具体工作。我的目的是希望有更多的机会向邢福义教授学习道德文章。

    我经常想着,邢福义教授之所以能在汉语研究领域里取得突出的成就,主要有三个支柱:一是善于继承中国优秀的文化学术传统;二是勇于吸取西方先进的语言学研究理论和研究方法;三是不墨守成规,能够独辟蹊径,具有探索的勇气和创新的精神。邢福义教授是植根于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语言学家。我经常会跟我的朋友说,邢福义教授是我们自己的语言学家,正因为如此,所以他受到国外很多语言学家的敬重,他多次到新加坡、香港、美国、欧洲去讲学。美国著名汉学家罗杰瑞(Jerry Normen)教授曾亲口对我说过,“你们的邢福义教授文章写得好,很注意方言材料”。说起来也非常感慨,这样的语言学家在中国太少了。如果这样的语言学家能形成一种很大的群体,那么我们中国的语言学研究将会有更大的发展。

    以上是我在书面论著中认识的邢福义教授。其实,从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我跟邢福义教授经常有见面的机会。他每次来北京参加政协会议,或其他学术会议,我都会到他下榻的宾馆去拜访,有时就在随便的餐馆里便餐。我们都不会饮酒(他曾说过很不喜欢酒宴上频频起立,觥筹交错的场合,以为那是一种浪费。我则甚是赞成),只是几个简单的菜肴下饭,简短的说说话,也会非常开心。他经常主持一些重要的会议,也会邀我参加,我只要有时间也一定应邀出席。偶然的,我们也会共同发起组织学术研讨会,例如2002年在哈尔滨举行的“首届汉语方言语法国际学术研讨会”,就是由我们两人共同发起的。在这样的会议上,他一般都会有两次发言,一次是开幕式上的讲话,一次是大会上的学术报告。这样我就有机会面对面地见识论著背后更加真实的邢福义教授了。其中有两次开幕式上的讲话,我的印象特别深刻。

    一次是2009年10月,在华中师大举行的“句子功能国际学术研讨会”开幕式上,他讲话的内容让人大出意料,说的是斑鸠在他家里阳台上筑窝的故事。这是从“鸟语花香”的“鸟语”引起的。某时,一只斑鸠飞临他家的阳台,仔细观察一番以后飞离了。第二天这只斑鸠再次光临,在阳台顶上的一个角落里试探了几下,然后又飞离了。过了几天,原先的那只斑鸠带着另一只伙伴又来了,并且在随后的日子里携枝啣泥在阳台顶上的角落里筑巢长居了,第二年居然在巢里产下了小斑鸠。如此这般,斑鸠竟然在这里一待就是好些年。阳台的主人邢福义教授则热情好客,绝对不惊扰这对光临的尊客,还不时偷偷地提供方便。邢福义教授克服了各种困难,小心翼翼地把整个过程拍照记录了下来,会上边说边展示所拍照片,让大家不胜唏嘘。表面上看,这个讲话跟语法讨论风马牛不相及,可是通过这个讲话,大家看到了一个慈善的教授,一个严谨的学者的形象。这样的学者是一定可以把学问做到最好的。他讲话结束的时候,寂静的会场上像是突然惊醒一样,爆发出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

    另一次是2011年10月,也是在华中师大举行的“第六届官话方言研讨会”开幕式上,邢福义教授作了一个“动物有语言吗?有方言吗?”的讲话,其内容虽与主题不无关系,但还是让大家感到十分新鲜。这次说的是一群鲸鱼在大海上游向前方,突然前面出现了障碍物。鲸鱼们停了下来,其中一条鲸鱼继续向前方障碍物方向游去,一会儿又游了回来。鲸鱼们一阵“交头接耳”,似乎是在根据回游鲸鱼的报告,开会讨论并确定前方没有危险,于是继续前游。从这里引出话题“动物有语言吗?”后来我才知道,邢福义教授引导的鲸鱼画面是有出处的,可信度很高。科学家们根据这个画面,相信鲸鱼有“语言”。会场上寂静无声,听众聚精会神,真的太吸引人了。讲话结束,也是突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仍然是经久不息。邢福义教授的讲话让我听得入迷,引起了我的兴趣和好奇。会后我给他发送了当时网络上广泛流行的岳阳日报的报道《令人赞叹不已的奇缘,白鹤报恩》,以及根据这个报道制作的PPT《人鹤不了情》。

    在我参加的学术会议上,除了这样的开幕式讲话之外,邢福义教授总是在大会上作正式的学术报告。他的学术报告每一次都是很精彩的。题目总是很新鲜,一般人很少能够想得到,但又都是很平常的话题;例证总是很多,报刊杂志上的,文学作品里的人物对话,实际口语里的生动话语,几乎都有。论证严密,逻辑性很强,步步深入,最后得出合理的结论。所以听他的学术报告,不会觉得乏味枯燥,可以说是一种享受。后来听说,他给学生上课,不论什么课都能讲得深入浅出,引人入胜,例证都是能背下来的。讲语言学的课程,能够达到这个效果,就我听过的讲演来说,我只听过李荣、朱德熙先生是这样的,一般人也做不到。

    我跟邢福义教授的前后20多年的交往,真正做到心灵相通,相互之间共同的见解,共同的认识有时是用不着讨论商量的。其实真正见面的机会也并不多。就是见面了,也不过一般寒暄而已,大多在学术会议期间,顾不上私聊。2012年5月邢福义教授夫人仙逝。夫人久卧病榻期间,他在身边伺候了十几年,学界传为佳话。我耽心他一时处境孤单,心境难过,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总是放心不下。恰好不久在湖南开会,会后返京途中,跟我夫人张惠英特地在武昌停留了一个晚上,只为了看望邢福义教授。记得在桂子山宾馆,邢福义教授,汪国胜教授,还有我们夫妇四人,从下午四点多,一直说话到晚上快九点。中间还很难得一起吃了晚饭。这次见面大概是我们相识以来真正意义上的一次“聊天”,而且时间算很长了。这次聊天很少说到学术,几乎都说的是“平常生活”。邢福义教授说得多,都跟他夫人病情、后期照顾、丧事前后有关。言语之中,似是泣诉衷肠,脉脉温情,无限眷恋,不时可以看到他眼中闪显的晶莹的泪花。这时的邢福义教授完全是一个“多情丈夫”。我们偶然也会转换话题,说些其他事情,他会换一种心境说话,跟我们平时见到的邢福义教授一样了。第二天上午离开时,我在电话里跟他话别,互道保重,我差一点没有哭出来。我实在希望有某种机缘,可以经常跟邢福义教授说话聊天。听他倾诉,听他说话,可以清心,可以养性,可以让人达到一种境界。可是遗憾的是,我们都已届暮年,见面的机会是越来越少了,有时只能在电子邮件中互道平安。

    但是,我的心里,永远想念着邢福义教授,祝愿他健康长寿!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 张振兴

    2016年10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