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先生 正文
汪国胜教授:我的语言学之缘离不开邢福义老师的牵引
  • 1982年1月,汪国胜本科毕业就留在了华中师范大学汉语教研室,跟随邢福义先生学习汉语语法。1986年考上了邢先生的硕士,1997年又考上了邢先生的博士。几十年来,一直在邢先生身边学习工作。

    现为华中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语言研究所所长、《汉语学报》副主编,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语言与语言教育研究中心主任,中国语言学会理事,全国汉语方言学会理事,中国修辞学会常务理事,中南修辞学会副会长,湖北省语言学会常务理事,湖北省高层次人才工程第一、第二层次人选,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

    【汪老师讲述的10个小故事】

    故事之一:邢老师对我的面试

    毕业前夕的一个上午,负责二班分配的朱新兰老师让我去中文系办公室,我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到了系办公室旁边的一个房间,邢老师进来了,简单地问了我几句,问的什么,没有一点印象,有印象的是,邢老师在挂在墙上的一块小黑板上写了一个句子,让我分析句子成分。句子并不复杂,我的分析应该没错。我一答完(口头分析),邢老师说了句“可以了”,就让我离开了。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不理解邢老师这句话的含义。之后才听说,可能是推荐留校,邢老师是在对我做面试。

    我在想,我这个水平够留校吗?邢老师是研究语言的,要是让我做语言学,能行吗?

    故事之二:缘分让我进入汉语教研室,跟着邢老师学习

    我一直在想,当年在拟留校的同学中,邢老师怎么就选了我?记得我本科毕业论文的题目好像是“论社会主义时期的悲剧作品”,属于文艺学范畴。如果说我在语言学方面有点什么表现的话,那就是我选修祝顺有老师“现代汉语语法”的时候,曾做过一篇《现代汉语的“把”字句》的课程作业,但这份作业是“抄袭”的结果,是把吕叔湘先生《“把”字用法的研究》等论文的一些观点综合在一起,如果说有一点可取,那就是综合归纳得多少还有一点条理,但即便如此,也不能表明我有语言学的基础和兴趣。再说,这事邢老师不一定知道。时至今日,我还是不明白个中缘由,也没好意思去问邢老师。我的理解,这应该是缘分,我相信缘分。世上的很多事情,表面上是巧合,实际上是缘分。

    故事之三:邢老师不分彼此,让我跟研究生一起讨论,一样交作业

    我很幸运,82年邢老师招收首届研究生(硕士),我作为青年教师,有了旁听的机会,邢老师不分彼此,让我跟研究生一起讨论,一样交作业。之后我又跟邢老师读硕士,再读博士,学历高了,学问不一定有什么长进,但对语言学慢慢有了一些感觉,能够静下心来读些一般人看来枯燥乏味的语言学论著,学着写点免不了“主语、谓语、NP、VP、清音、浊音”一类术语的文章,这应该算是对语言学有了一点兴趣吧。

    故事之四:邢老师给了我一个学术转折的机会

    大概是89年,邢老师去美国夏威夷大学参加汉藏语言学国际学术会议,北京大学的朱德熙先生(曾任北大副校长兼研究生院院长)也去了。当时,朱先生在西雅图,承担了美国的一项关于汉语语法的课题,涉及到方言问题,需要了解鄂东南方言中跟北京话“的”字相当的语法成分,请邢老师帮忙找人做调查。邢老师回来就把任务交给了我,我除了调查自己的方言大冶话,还去咸宁地区调查了咸宁、蒲圻、通山、通城、崇阳、嘉鱼、阳新等地的方言,并将调查结果写成报告,通过邢老师转给了朱先生,其中关于自己方言的部分,写成《大冶金湖话的“的”“个”和“的个”》一文,发表在《中国语文》(1991年第3期)。没想到,这次的经历,激发了我对方言的兴趣,成了我学术上的一个转折点,让我在方言这片浩瀚的海洋里趟了20多年。

    故事之五:邢老师的课,我们听得津津有味

    平时邢老师住昙华林,有事才到桂子山,我们难得有跟邢老师接触的机会,只是上逻辑课,才在教室里见到邢老师。当时邢老师才40多岁,上课从来不用讲义,只凭一张纸条,写的什么不清楚,猜想是内容提纲吧。同学们共同的感受是,邢老师的课富有条理,容易接受,好做笔记。板书也很工整,为了节省时间,他总是边讲边写,讲完了也写完了,同学听完了也记完了。逻辑是严密的,也是枯燥的,但我们却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哈哈大笑或会心微笑,是因为邢老师结合语言、联系运用来讲逻辑,用生活中的故事来阐明逻辑规律,娓娓道来,生动有趣,把逻辑给讲活了。邢老师举的那些典型而又有趣的例子,好像是不经意的,其实都经过了精心的选择和安排,就像相声里的包袱,讲究疏密有致。

    备课要“旁若有人”,讲课要“目中无人”,这是邢先生传给我们的教学经验。

    故事之六:邢老师教我们研究“刚刚”一词

    我做研究生的时候,邢老师第一次跟我们上课,他就给了我们一页复印的当年的杂志,让我们找出可以研究的问题,我们找了一些,邢老师就觉得“刚刚”这个词值得深入的考察,让我们广泛地收集用例,并且对用例进行认真的比较分析。在邢老师的指导下,我们几个人经过反复的讨论,最后写成了《时间词“刚刚”的多角度考察》这篇文章。文章写好之后,经过邢老师的修改,发表在《中国语文》1990年第1期上。这次课的收获,我觉得不光是发表了一篇文章,更重要的是我们懂得了怎么做研究工作。

    邢老师常讲两句话:“抬头是山,路在脚下。“为人第一,为学第二。”这两句话是邢老师对学生的要求,在我看来,也是他自己为学和为人的真实写照。作为学生,我总是用这两句话来鞭策自己,并努力去实践。不光是为学之人,从事其他职业或事业的,我想也可以从这两句话中得到一点启示。

    故事之七:邢老师的学问是用汗水换来的

    邢老师学问的境界,我也难以达到。邢老师治学,可以说到了忘我的地步。武汉“火炉”的滋味我们都是有体验的,酷暑时节,没有电扇,没有空调,学问怎么做?邢老师的办法是,肩搭一条毛巾,脚浸一桶凉水,从上午到下午,从周一到周日,伏案不倦,笔耕不辍,他的文章和著作就是这样用汗水换来的。

    师母是在1996年春中风,住院半年多,卧床16年,子女不在身边,邢老师每天亲自送饭到医院,在家里面精心护理师母。就是在这种非常艰难的情况下,邢老师从来没有放松自己的研究和写作,他用了不到两年的时间,就完成了40万字的《汉语语法学》。

    有朋友曾鼓励我,要努力赶上邢老师。鼓励归鼓励,事实不可能,这不是没志气,我有自知之明。做学问需要记性、悟性、韧性和勤奋,邢老师有,所以能够获得学术上的成功,而我却缺乏这样的潜质,自然成不了大家。我只能把朋友的鼓励当作自己的“学术梦”,希望下辈子能实现。

    故事之八:邢老师是桂子山上生活最有规律的人

    邢老师恐怕是桂子山上生活最有规律的人,每天下午5点半,他就已经吃过晚饭,漫步在校园,这是他唯一的锻炼方式。说是锻炼,其实“心不在焉”,他还是沉浸在他的语言学王国,思考着他的语言学问题。邢老师能够忘我,是因为他从语言学中玩出了味道,享受着快乐。

    记得有人说过,一切学问皆美学。我的理解是,学问做到一定的深度,就能发现美。数学枯燥吧,迂腐的陈景润却能乐此不疲,如痴如醉,做出惊人的成果,我想他肯定是被数学的美所吸引,并用自己的智慧去阐释美的数学。

    同样,语言学也是美的,但这种美不像自然风光,表现在外,而是深藏不露,需要你去用心挖掘和发现。邢老师善于捕捉语言现象,并能从中品出美的滋味。比如,我们可以说“白人”、“黑人”,却一般不说“黄人”,而只说“黄种人”;有“左撇子”、“女强人”、“铁女人”的说法,却没听谁说过“右撇子”、“男强人”、“铁男人”。

    这只是一个简单的例子,我们对此习焉不察,邢老师却能看出问题,我们不知究竟,邢老师却能探明原由,这是基于人们对事物或现象命名的一种“本位观”。

    故事之九:邢老师是语言学界发表文章最多的人

    我虽然跟随了邢老师30多年,但深感惭愧的是,并没有学得邢老师一二。

    首先是学问的高度,我无法企及。如果让我历数邢老师学术上的建树,不做语言学行当的同学,不一定有什么概念,但如果是列出一些具体的数据,大家也许还能够理解。邢老师大大小小的文章写了近500篇,独撰、参著和主编的著作50余部,这是我们编辑《邢福义学术陈列室》时所做的最新统计,应该说,这在语言学界没有第二人。

    邢老师的学术成果具体得过多少奖,我没记住,我只记得,光是代表我国人文社会科学最高奖的“高等学校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邢老师就拿了4个一等奖,这在整个学界只有两人,一是邢老师,一是著名经济学家厉以宁先生,厉先生有一次的获奖是主编的著作,而邢老师4次获奖的著作都是个人的独撰。 邢老师身上有不少在我看来是光环的东西:资深教授(华中师大)、杰出学人(香港理工大学)、荆楚社科名家(湖北省),湖北省杰出专业技术人才、教育部社会科学委员会委员等等。这些荣誉是对邢老师学问高度的一种肯定。

    故事之十:邢老师正在构建中国特色的汉语语法学

    邢先生的研究立足于汉语法,在语法领域,建立了自己的学术根据地,但是他的研究又不限于语法,他研究的视角触及到汉语方言、汉语修辞、语言逻辑、语言教育、语言文化、国学的多个学术领域,并且都取得了非凡的成就。

    邢先生在研究上,重视事实发掘,提倡“朴学精神”,强调“研究植根于汉语泥土,理论生发于汉语事实”,注重在事实发掘的基础上进行理论上的总结和提升。

    在近60年的学术生涯中,邢先生大大小小的文章写了500来篇,独撰、参著和主编的著作有50多部,比如《汉语语法学》、《汉语复句研究》、《词类辩难》、《语法问题探讨集》、《语法问题发掘集》、《语法问题思索集》、《语法问题追踪集》、《语法问题献疑集》等等。

    这些论著中提出的一系列重要的理论和观点,既反映了邢先生“自信有为”的学术创新,也反映了邢先生“构建中国特色”的学术追求。

    1995年,邢先生在《中国语文》上发表了一篇很重要的文章,提出了“小句中枢说”。1997年,邢先生出版了《汉语语法学》,建构了“小句中枢”语法体系。在邢先生看来,小句就像是一个全息的细胞,我们把小句的结构规则描写清楚了,也就等于基本上把汉语语法的规则描写清楚了。因此我们讲,“小句中枢说”是基于汉语事实提出的一种新的关于汉语语法分析的理论,它对汉语语法具有更强的解释力。这一理论提出后,在学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