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页小说“读”半年
邢福义老师对我的影响是多方面的,影响最深的是他对司空见惯的语言事实观察的敏感性和深刻度。
应该是在1982年春我跟我的两位师兄肖国政李宇明刚来武汉读书不久,有一次邢老师来给我们上课,他基本就是空着手来的,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复印纸,好像是从《人民文学》一类文学刊物随便复印来的。就一页,印了三份,我们三个一人一份。干什么?要我们拿回去认真看,要看半年。大白话的一页纸要看半年?我当时觉得特别困惑:那里边的每个字我都认识啊,好像也没有好玩的故事啊,更没有什么高深的理论。邢老师说,你们拿回去认真看,一定能看出名堂来。研究语言的规则就是探讨人们说话的道理。大白话谁都会说,对各种现象早已经习以为常了,见怪不怪了。但是你拿着这一页纸仔细看半年,走也看,坐也看,看看这个句子人们为什么这样说?能不能变个花样,为什么能这么变?不能那么变?方言怎么说?古汉语怎么样?外语怎么说?问题就出来了,学问也就出来了。没想到我居然真的看出名堂来了。记得其中就有这么一句话“你都喜欢吃什么?”,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但是那里“都”的用法就有点怪怪的。多数情况下是不会这么用的。我们平常说“先生和太太都跑到左宅去”,其中“都”的作用就是把“先生和太太”两个人都包括进来,这里“先生和太太”是用在“都”的前面的。可是“你都喜欢吃什么”中“都”前面是个单数的“你”,“都”所要包括的对象显然不是它前面的“你”,反倒可能是后面“什么”。这里肯定有戏。我据此写了篇短文发表于《汉语学习》1985年第1期,题目就叫《“都”类副词的总括对象及其隐现、位序》。那可是我的处女作。收到刊物时高兴得不得了。故事三十二年前,至今记忆犹新。那对我是个很大的鼓励。更重要的是从此养成了从平凡的现象中发现不平凡道理的习惯。几十年来受益极大!
我从这个事也悟出个道理:我们思考问题,钻研学问,要有意识地培养两项本领,一是要把看似复杂的问题讲得很简单,深入浅出;二是要能看出看似简单的现象背后的深意。一个表面简单的现象,司空见惯的现象,如果挖掘下去,可以找出不寻常不简单的道理,背后可能隐藏着深意。我因此而回想起在美国读书时碰到的一位老师。他讲的道理跟邢老师传授的办法有相通的地方。他说观察问题要有深度,思考问题要有批判能力。怎么才能有深度观察和批判思考的能力?他说我今天先不讲课了,你们都来盯着我这张脸看,要仔细看30分钟。同学们也在下面嘀咕,有什么好看的?又不太漂亮。唉,您别说我们居然也看出了名堂:他的耳朵为什么长在那个地方?呼吸的鼻孔一个不就够了吗,干嘛要两个呢?越看越觉得他长得奇怪。当然,到今天我还是回答不了当时提出的那么多为什么。但是,这股刨根问底的精神很有意义,很可贵。就是说,他在培养你观察问题的深度,发掘你的问题意识,在深度观察的过程中你的批判能力就被激发出来了。不然你总是浮在表面,没有深度,瞄一眼就过去了。完事后文章是文章,你还是原来的你,没有交集,没有化学反应。自己的东西出不来,观察力和领悟力当然也到不了那个层次和境界。
“读书也要讲究个章法”
一个烟雨蒙蒙的午后,刚开始读硕士不久的我从图书馆借来厚厚的一大摞学术刊物,跑到当时的中文系三楼“逻辑句法学研究室”阅读。邢福义老师推门进来。他随手翻看我借的那些刊物,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着,一边对我说,要养成追踪学术刊物的好习惯,追踪刊物就是追踪学术前沿。学术研究就是要尽快走到前沿,并力求提出自己独到的看法,有所发现,有所创新。但是,你看你一次抱来这么多刊物,这么多文章,哪里看得完。看文章要掌握要领,读书要讲究章法。最重要的是要注意博览和精深相结合。你们学外语不是也讲究个“泛读”和“精读”的区别嘛,那是有道理的。其实读书读文章也一样,要有重点,有侧重,不宜平均用力。我们的时间和精力总是有限的。一份期刊,八九十来篇文章,其中能有一两篇好文章就不错了。这种文章就要认真看,反复看。看一遍是不够的,最好能看五遍,其他的文章,一目十行地浏览就够了。其他的文章,其他的书刊,你甚至都不必借出来,就在图书馆里看,最好就站在书架那里浏览,连坐都不用坐。一个上午看十本。只要知道有人谈过那个问题,知道作者的大意是什么就足够了。将来如果正好做到相关的问题,再回头找来重看也不迟。
这件事对邢老师来说当然是一件漫不经心的小事。时过境迁,他本人大概早该忘记了。但是当时对我的触动很深,影响很大。多少年后,我自己也做了教师,也带研究生了。我也常常给我的学生讲,读书要讲究章法,看文章要分轻重。不宜平均用力。一个学期也就四五个月时间,性质相同相近的书,与其平均用力看五本,其效果绝对不如同一本集中精力看五遍。其他的四本也不要扔掉,也不是不看,但是绝对不必从头到尾地看,只看关键的地方就够了,就像查词典查工具书一样。有谁会从头到尾“读词典”?!
我由此想到,不仅平时看书是这样,即使有了个选题,开始写文章时,阅读消化前人的文献也是有类似的问题。同学们常犯的毛病是,有个初步的选题后想方设法把所有的著作和文章都一网打尽地搜集过来,一本一本读,一篇一篇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看完了,看完之后却发现那个题目不值得做了。为什么?道理都被别人讲完了啊!这当然是不行的。这里有个窍门,构思文章,建立论点的初期阶段,特别要注意文献阅读量的把握。原则上应把握“适度少量精读”。怎么判断“适度”?读的不多也不少,正好足够你建立自己的论点和主见,建立自己的信心。多数情况下是所有相关文献的三分之一左右。读得太少就不足以形成自己的论点;而读得太多,就会失控,就会淹没在别人观点的茫茫海洋中而无法自拔,只是感觉到“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如果真有这个感觉的话,问题并不是出在那些七嘴八舌的“公婆”身上,而是出在你自己身上。说明你自己功力不到家。自己功力到家的话就应该觉得公婆们的那些说法,有的有道理,有的没道理,并且你还知道如何改进那些没道理的说法。当然,你此前收罗的文献也不会浪费。文章最终定稿前,你当然要穷尽前人所有文献。到了这个阶段,你有了自己的论点和主见后,读起文章来速度快,效果好,你会很容易发现那些公婆的文章净是错漏,那你正好写文章来修正、补充、发展、甚至推翻。一篇有理有据、引经据典的好文章也就出来了!
“他是邢福义先生的学生”
我是从1982年初到1984年底跟邢福义老师读硕三年,随后也是在邢老师的安排下跟国政大师兄和宇明二师兄一起留在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任教,工作一年半后去美国深造。但是此后至今,无论时间过了多久,无论我跑到世界的哪个角落,“邢福义先生的学生”这个身份是一生一世的。我出差旅行开会到过几十个国家,其中还在四个不同国家和境外地区长时间的学习、工作与生活。多少年来,我到一些高校或学术机构参加学术会议和做学术报告,别人在介绍我是何许人也之前总是先说我是邢福义先生的学生,之后才是什么博士、教授、系主任、副院长等等头衔。“邢福义先生的学生”永远都是我的第一身份,是伴随我一生的靓丽名片,也是我最大的光荣,我多少年来也因此受益极大!
这个事本身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我们邢福义老师的学术成就和学术影响早已跨越了国界,走向了世界,走进了学术界的人心。大家知道,邢老师是研究汉语语言学的,研究的是中国的东西。但是,我们可以说他研究的问题是中国的,意义却是世界的,水平是世界的。这里涉及到学术研究的民族性和世界性关系这样一个重要的问题。我们都知道全球经济的一体化推动了文化教育和学术研究一体化。全球学术研究的一体化有其正面意义。那就是在全球范围内整合学术资源,组织学术力量,针对关键的学术议题进行合作攻关和联合探索。但是就像经济上的和文化上的全球一体化一样,它既有积极意义,它也有负面意义。它无意中冲击了各民族对自身文化传统,自己学术传统的探索,冲击了对民族优秀元素的挖掘。这种损失不是一个国家的,是世界的损失。因为世界文化和世界学术本来就是由各国各民族的优秀元素组成的。所以说只有鲜明的高层次的民族性,才有真正意义下的世界性。而邢老师及其所代表的一批优秀学者的研究就是把我们民族的东西,学术传统中的精华元素挖掘出来,并在现代意义下重新解释和升华,淋漓尽致地呈现在世界面前,慷慨地奉献给世界,让世界认识到中华民族几千年来对语言和文化问题思考的高度和深度,从而赢得人家的认可和尊重。我们固然要了解别人的新方法、新思路,学习别人的长处,要保持敏锐的嗅觉。要能够准确快速地把握问题的精髓和实质,抓得要稳,要准,要狠!与此同时,我们一定要清醒地意识到,从根本上说,中国在世界语言学领域的地位取决于我们输出和奉献了多少,而不是输入和消费了多少。民族性与世界性是事物的一体两面,表面对立,实则统一。只有鲜明的民族性,才有真正的世界性!没有各民族深入挖掘,慷慨奉献本民族的优质元素,就无法打造出内涵丰富、形式多样、色彩斑斓的世界性!邢老师及其所代表的这一大批优秀学者的学术价值就是他们带着丰沛的中国元素和鲜明的中国风格,堂堂正正站在世界学术界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