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2010年读的大学,我们学校济宁学院在山东曲阜杏坛路1号。大学三年级的上学期,我为了准备考试,去图书馆翻阅有关现代汉语语法的书籍。在某个书架前,一本薄薄的白皮小书,闯入我的眼帘,上面用规整的字体写着《汉语语法三百问》,作者是邢福义。我看这本书的写法很有特色,每一章节的标题都是问句,如“什么是汉语语法?”内容也简明扼要,适合背诵(因为要准备考试),于是借回去研读。可以说,这是我与邢老师的第一次相遇。没想到,就是这一次精神上的相遇,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从争取毕业回家当小学语文老师,到报考华中师大语言研究所的研究生,正式走上汉语研究的道路。一把“抓住”我的是一处讲“X点儿”结构组合的问题。为什么“小心点儿”可以说,“大意点儿”不能说?就是这么一个问题,让原本枯燥无味的语法分析,变得生动有趣。我兴致勃勃地自己琢磨起来,这一琢磨,就是十余年……
2015年,我考上了华中师范大学语言所的研究生,在复试的前一天下午,刘祥祥师姐领着我和刘宗耀去所里报到。路上遇到一位打着伞与我们擦肩而过的老人,正是邢老师,这是我们在现实世界的第一次相遇。我感觉我们15级的硕士还很幸运,赶上了先生身体硬朗的时候,听了他两场学术报告。在课余时间,你只要在下午5点至6点之间,几乎都能在桂中路上和他相遇。有一天下午,我打图书馆出来,在小白楼(高等社会科学研究院)门口遇见了他,我尊敬地跟他打招呼。他回头看了看我,微笑着跟我握手。知道我刚从图书馆出来,便欣然问我:“读的什么书?”我恭敬地回答:“读的王力先生的《汉语语法史》。”他笑着嘱咐我:“好好学习,啊~”那是我与先生的第一次对话。还有一次是在桂中路上,我见他与阿姨正在散步。我便故意问他:“邢老师,您遛弯儿呢?”“遛弯儿”是北方话。邢老师果然笑着回应:“遛弯儿,遛弯儿……”旁边的阿姨满是新奇地说:“遛弯儿?”邢老师给她讲:“‘遛弯儿’就是散步。”
2018年,我回学校参加“第十二届全国汉语词汇学学术研讨会”,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先生。他已然用上了拐杖,需要2个人搀扶。我们合完影后,大家凑上前纷纷向他问好,因为那时他已不常出席活动。我也凑上前去跟先生握手,并举起一根食指跟他比划说:“邢老师,100岁!”先生笑着回应:“但愿吧。”
2019年,我转战沪上,来到华东师大进入我研学道路上的新天地。但与师友们聊天,我还是会不自觉地提起邢老师和他的文章,以至于有人说:“韩传瑜,三句不离邢老师。”如今回想,这就是偶像的力量吧。亚豪弟跟我说,你的文章就有点模仿邢老师的风格(水平自不及万一)。因为邢老师说过,读别人的文章,要问:“作者怎么抓住这个问题的?怎么展开分析的?材料运用有什么特点?”我常问:“邢老师怎么抓住这个问题的?怎么展开分析的?材料运用有什么特点?”2020年,我的第一篇CSSCI论文《一种特殊的约量表达结构“近X余”》顺利发表。在跟指导过我的谢晓明老师报告时,谢老师回信说:“这篇文章你修修改改,写了很长时间,殊为不易。但是文章的反复修改,对自己研究能力和写作水平的提升是很有帮助的。邢老师就经常说要‘读透一本书,写好一篇文’。”可见,“三句不离邢老师”的不光我一个。邢老师名言影响的是我们一代又一代的学生。
除了学术上的影响,先生在教学上也给我留有深刻的印象。我曾协助邓天玉老师整理记者对李宇明、徐杰、萧国政老师的采访资料,其中就有先生教学方面的往事。徐杰老师对邢先生的评价,我印象非常深刻,也将受益终生。徐老师说:“邢老师是演员一样的老师。”他上课要讲的内容要自己“排练”。怎么排练呢?从昙华林到长江桥头,路上散步的他,自己给自己讲课。所以邢老师上课,捏着一张小小的纸条,就能在讲台上滔滔不绝,潇洒自如地发挥。他还给自己设定一个要求“每堂课要让学生笑几次”。所以,我讲课时学着一定在教案里头“埋包袱”,我也要让学生笑几次。可以说,我对先生的敬佩,简直说不完……
今天中午,我刚吃完饭,正和崔云忠老师聊天,突然收到华科大邓勇兄的微信,一张截图,上面隐约是邢老师的照片。我心中惊呼:“不好!”点开一看,果然是邢老师去世的消息。一时间,心痛万分,伏在桌上,缓缓呼吸,久久不能回神。告知崔老师噩耗后,我回到图书馆,跟我认识的所有与邢老师相关的师友,报告了消息,迫切地想要跟大家一同对先生的逝世,宣泄堵在心头的哀伤。亚豪弟打来电话,告诉我在邢老师最后的这段时光里,语言所的老师们轮流在医院侍奉照顾。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而在邢老师弥留之际,围绕在他床边的除了心爱的女儿外,还有一众赤诚的弟子。让您说,当老师,能有这般的待遇,应该是有孔子那味了吧。
最后,沉痛哀悼我的学术偶像邢福义先生千古!
后学 韩传瑜 敬悼
2023.2.6 夜 于上海樱桃河畔